雖說平白挨了頓誇,可很難開心,因為知道對方誇錯了。我有個屁大智。他們這些在權力中心混的聰明人啊,平時猜啥啥對,一次不對就有大災大難,因為機變靈活偷得生機,還要回過頭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當初怎麼就猜錯了,下次注意。
我反省得失的習慣,還是因為被魏棄之逼著,每次作戰有失利,他帶大家一起檢討,大家一起檢討完了,還要留我單獨加倍檢討我的過失。我不是說這樣不對不好。我承認這很對,很好,一開始我很樂意,覺得吾日三省吾身這話真聰明真厲害,但是日子長了就知道……也是真的煩死了。
猜錯了就猜錯了。兩個猜測都有道理,怎麼猜,不就是撞大運嗎!此時此人重情誼,彼時彼人重理義。咱再反思檢討,咱又不是真能開天眼看人心了。知己知彼是百戰不殆——現實裡再怎麼派斥候設暗樁也不可能完全知彼啊!
就求個儘人事唄。那我當然儘力了。誰在爭鬥中不是儘力了呢?猜錯了,沒有辦法的事,沒什麼可反省的,拚命活著,下次再儘力,再去撞大運。
我轉回了殿門口,宮人瞧見我立刻招呼我,快開飯了,他們正愁不知道怎麼找我呢!我心想扯淡,我知道我身後一直有人跟著。
走進來,看看富麗堂皇的宮殿,爺就想起了爺還沒想出應付狗【】的計策。爺也沒什麼可反省的。我就是不夠厲害,不如他牛【】。梁常侍也是。小神童他們也是。被他擊敗的人都是。弱有什麼可反省的?犯錯要反省是因為犯錯能改。弱怎麼改?努力變得不那麼弱?這世上誰沒在全力以赴好好變強呢啊!就像我比他小三歲,我再怎麼增歲數,我還是會比他小三歲,因為他年紀也會長。
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勝過他。先前我還能給這王八蛋找氣受,雖然他氣就讓我也受氣。但是總之也算是勢均力敵吧。結果突然間,他撤兵了。我操啊。他有病。我猜不透一個有病的人,這個有病的人卻能猜透我。什麼都想在我前頭,連怎麼解決我的良心問題他都安排得妥妥當當。我想走什麼路,他都給我提前鋪好,讓我舒舒服服地走。
為什麼他願意這樣?因為他喜歡我。他睚眥必報,從不大度。但是他為我破例。讓步了先退了,大度了。因為他喜歡我。哦,原來魏棄之也能這樣。原來我,能讓魏棄之,這樣。
……是不是我現在感覺到的高興也是他的預料。
不,應該這樣想:魏棄之對我大度起來,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他現在是皇帝了,當皇帝他太舒服了,所以就願意做點讓彆人也舒服的事。
……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感覺:什麼都得由著他。我的地位,我的武功,連我的心情……他太聰明,太厲害,隻要他想,我沒有什麼是他控製不了的。
可能也就一條,我真的不會像他喜歡我那樣,像喜歡一個女人似的喜歡上他。但是他現在決定放棄要求我做到這一條了。那就真的……他無懈可擊……
而我全是可讓他乘機進攻的缺漏。我容易認慫,我遇事反複,我還……斷不掉和他的舊誼……
他現在又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了。不管我樂不樂意,他樂意,他就是。我……我好不甘心啊!我想要一個朋友,我有什麼錯?我想要留住一個一直不會拋下我、疏遠我、和我絕交的朋友,我有什麼錯?
他不拿我當朋友,拿我當他的妾寵,不惜用任何醃臢的手段把我困在他身邊給他操。我信錯了。可這不是我的錯。
*
初夏,晚風習習。我看著房簷,想上去,坐那吹吹風。
上不去。這毒解到現在了,也就是讓我催動內力時受的苦沒那麼嚴重,還是用不了內功。爬柱子攀房簷勉強上去也會被拖下來,因為“太危險”。
爺這麼多年出生入死,現在上個房都不行了。
我聽見一些嘈雜,抱起手臂。肯定是“陛下”到了。我可不會去迎接他。他乾嘛乾公務的時候老得叫我在旁邊呆著?他真是有病。他在那清清靜靜地批奏章,我在這兒清清靜靜地看星月,多好?
他的腳步聲近了。他在我旁邊站定。
“看什麼呢,阿信?”他問。
“聽說這裡鬨鬼,”我說,“看看有沒有鬼。”
“鬼在瓦頂上鬨嗎?”他說。
“你要來,想必鬼也不敢在下麵鬨。”我說。這是舊日軍營裡傳的埋汰魏棄之的話,魏長官那個勁兒鬼都怕他。我想他肯定知道。
他笑起來。
“這裡看不清楚,”他突然抬手挽住我的手臂,“我們上去看吧。”
我腳下一空,被他帶起,同他一並飛身上房,在殿頂站穩。放眼望去,幾乎整個靈泉宮就在我們腳下,極目遠眺,夜色裡朦朦朧朧漆黑一團的那處城關就是中京都。今是大晴天,月亮也好星星也好都清清楚楚,閃閃亮亮。說來也真奇怪,人為什麼會覺得一片漆黑的夜空上這些閃閃的星子好看?要說亮,正午的太陽才亮,可沒人覺得正午的太陽好看——也是不能看的,看一會就眼就不行了。
“如月之恒……”我聽見魏棄之說。這好像是一句詩,我忘了是說什麼的詩了。我等著他接著說,他卻又不說了。我轉頭看他,這時候他正好也轉過頭來看我。他沒有在笑,很難得的是我覺得他好像很高興。可是因為我看向他,因為我的表情和眼神不是他想要的表情和眼神,他漸漸又不高興了。他握住了我的手,越握越緊。我皺起眉來。
他突然鬆開了我。他說:“這裡景致不錯,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酒,你陪我喝一點。”
然後他就真直接翻身下去了。
我想,不是他想喝酒要我陪他,是他覺得,我會喜歡坐在這裡,看著這樣的景色,喝點。
他走後才發覺,周圍沒了建築遮擋,風還挺大的,吹得有點凜冽。我抱起雙臂,走了幾步,餘光看到了侍衛——在一處陰影裡的侍衛,一眼掃過幾乎很難發覺。
在盯著我。
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我往殿頂邊上又挪了幾步。令我失望的是,對方一動不動,好像他的任務隻是盯著我,記下我的一舉一動。
我於是不再看他,完全站到邊沿上。下麵有個侍立的人抬頭看了我一眼,好像嚇了一跳,但是也沒有做什麼,立刻把頭低下去,裝作沒有看到我。嗯,下麵還有房簷攔一下,要跳得往前使勁跳,還要半空中調整一下方向,頭朝下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