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怡爽每次生氣的狀態統一中透露著微妙的不同,這讓自詡很了解她的唐豁很難精準反製。
比如這次。
躲在某幢灰色的矮房裡,花花草草耷拉著雙眼,沒有明媚的陽光,隻有大雨前悶悶的炎熱,緩緩為所有人的躁動不安開路。
唐豁穿著一件普通的紅黑格子襯衣和一條發白的破洞牛仔褲,倚靠在一根多少有些歪斜的柱子上,漫無目的地把玩著手上的道具煙。而孟怡爽在她對麵正襟危坐,雙眼的光如同探照燈一樣審視著唐豁轉筆般的手法。
曾經有一位著名的女星在寫給報社的信中說:“有些記者們拍到我在街上散步的照片,他們都震驚於我又老又醜的樣子,而我一想到被他們盛讚的美貌衰敗老去,心裡竟然是報複性的快感。”
有時候唐豁也會想,如果她真的像孟怡爽所揣測的那樣,張揚地戀愛、粗魯地吸煙抑或在酒局上風情萬種地談笑自如,這是否才是對孟怡爽最好的報複。
但她本人並不喜歡那些噴著酒氣和香煙繚繞的派對,甚至說,她對於孟怡爽讓她遠離這一切是感激的。
所以她在孟怡爽的極致憤怒下,唯一的自由是拍戲。偏偏不巧,馮紫伊和她的對手戲總也拍不順當。這種本該屬於她自己的時刻,被無情地乾擾,成為了一根堅硬的刺。
唐豁放下煙,一手插兜,大步流星地走開,拿起沅沅準備好的大瓶冰水,麻木地給自己灌著,也不知道該不該高興,或者哪種情緒才是正確的,她已然拿捏不清自己應該在鏡頭前是哭是笑,還是破口大罵。
沒人滿意,沒人知道問題是什麼。
聽到一陣腳步聲,不用回頭看,孟怡爽鐵定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唐豁不由自主地用力握住了水瓶,聽著那塑料發出的聲音,心裡是更深的一點東西,卻不可名狀。
她扔下水瓶,快步走開,像個負氣的小孩子與身後的女人拉開距離,躲進廁所,然而誰能想到呢,一推開門,她見到的是馮紫伊的眼淚。唐豁下意識地彆開了眼,推開某個隔間的門,利用微妙的時間差反鎖好門,卻聽見馮紫伊進了相鄰的一間。
怎麼,這是要聊五毛錢的尷尬嗎?
一門之隔的馮紫伊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而她遠比唐豁更要難堪。
“我想……謝謝你。”
唐豁聽著這句約有蚊子聲音大小的道謝,是真真正正沒有反應過來怎麼一回事。
“你沒有揪著之前那件事不放。”
揪著不放?
唐豁抱著手,無聲地勾了勾嘴角,可那種弧度遠比微笑要遜色。
“我知道,那種情況下嘛。”
人啊,總是在追求體麵。
孟怡爽要的體麵……
“我沒有不想管我爺爺,可是……我不能就那樣被他認出來。這個圈子,是很殘酷的。我要保護我自己,也要保護他。我之前不知道他已經成那樣了,我……我本來都聯係好人了,他很快就有專業的護工陪他了,結果……”
唐豁不想去評價這話的真與假。
她現在對這些或虛或實的辯白沒有興趣聽,她隻是不想處在孟怡爽亦步亦趨的看管之下兩分鐘,卻還要像牆上的神龕一樣傾聽他人的懺悔,天下哪有這樣的事情。
於是唐豁說:“在廁所裡聊天?你確定我們有這交情?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拍戲。”
她打算推門而出,而馮紫伊是否在乎唐豁語氣裡的尖銳已經不重要了。
她這個人的戾氣向來都不能對著正確的人。
“但今天,的確是你的問題吧?你和你的經紀人……”
“你也說了,這是娛樂圈的事情。”
“……好吧。”
唐豁隻覺得胸口的那股鬱氣幾乎已凝成了實質,沉甸甸地堵在心上。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她邁著迅疾的步伐回到片場,背後緊跟著的,依然還是孟怡爽。
像是一隻風箏,沒有繩索的牽引就會失去方向,擁有繩索就無法自由翱翔。
片場邊上晃晃悠悠的人是季昂衍,露出擔憂的神色;巧笑倩兮而眼神冷漠的,是劉杭采;站在幾個群演身邊調度的葉哥看上去焦頭爛額;坐在監視器後的人理所當然是晏鷗。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如此不可取代。
她不應該矯情的,當個合格的演員,不要碰那些分內之外的事情……
是的,是的,是的,不要去管,不要去想,隻要演好戲就行了。
“唐豁,你來。”
是晏鷗。
唐豁麻木地轉向,麻木地牽動麵部肌肉,然後輕聲說:“導演,我來了。”
晏鷗麵色複雜地看著唐豁,也許想說些遠離戲份本身的東西,可能沉浮在舊日的長河裡,可能倒吊在未來的沙漏裡,而這份衝動最終隻是化為了幾個字:“慢慢來。”
如果唐豁的靈魂能夠站在上帝視角旁觀,她就會發現,她早已淚流滿麵,而她眼角閃爍的淚光足以刻畫進影史的任何一個鏡頭。
那是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