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的夜裡,陰暗的街道一角,一個矮小的身影艱難地抱著一大摞報紙,對一個經過他身邊的人聲嘶力竭地喊著:“先生,買份報紙吧!”
經過他身邊的人非但沒有買他的報紙,反而像躲瘟疫一樣遠遠避開他。他不得已又將目標轉移到下一個過路人,重複著剛才的動作。直到整條街上空無一人時,他失落地低著頭,恍惚的身影踏著白雪一步一步往石巷深處走去,邊走邊重複著他一天之內說的最多的那句話。
“先生,買份報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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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夢中驚醒,隻聽見自己的心臟猛烈跳動的聲音。周圍一切安靜祥和。昏暗的寢室內,隻有一線微光透過厚重的窗簾射向赭石色的地毯。然而光在接觸到地毯的刹那,像被吸進去一般,變得無影無蹤。他搖晃著昏沉的腦袋,耳旁似乎仍能隱約聽到那漸漸遠去的孩童的低吟。
自從那位愛好音樂的Winston男爵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他的音樂才能,他非常賞識並且收他作為養子之後。他就成為這個貴族家族的一員。他開始學習貴族的禮儀,學著貴族的樣子和上流社會的人打交道,他甚至學會了如何在錯綜複雜的環境中周旋與保護自己。雖然他已經不再窮困潦倒,但是貴族生活的嚴格與冷漠讓他感覺不怎麼舒服。每當他情緒不好,或者遇到貴族之間爭風吃醋、勾心鬥角的事情時,總會找個體麵的接口避開,然後回到自己的琴房與那把小提琴促膝談心。當他的手指遊走在琴弦之間時,那種無比美妙的感覺瞬間就會占據他的全部身心。處身於那個他並不能完全融入的圈子所帶來的孤寂感,使他將這把琴視作這個世上唯一的夥伴。
生活仍然平淡無波地繼續著。但他最近卻莫名變得有些無法安心。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每當深夜獨自一人睡在潔白柔軟的床墊上時,他總是會夢到大雪紛飛的夜晚,一個孤獨的報童在街道一角賣報的情景,這情景無端令他覺得心裡有些煩躁。好幾次他從夢中驚醒後,甚至還能隱約聽到遠處傳來陣陣賣報的叫喊聲。這讓他感到有些莫名的恐懼。由於睡眠不足,他最近一段時間精神非常不好。
“Darley,這附近是不是總有一些報童在夜裡賣報?”他在吃早餐時,順便問了一下管家。
“報童?這條街附近的確有幾個。不過他們都是白天賣報。至於您說的夜裡賣那是絕對不可能的,親愛的先生。”
他聽了那些話,心情忽然沉重起來。他皺褶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但他不願意讓管家看見自己這樣,於是端起一杯咖啡,走到落地窗旁邊看著外邊的風景。
突然,他發現後花園的籬笆後麵,一個報童拿著一張報紙朝他使勁搖晃著,仿佛在說:“先生,買份報紙吧!”更加奇怪的是,那個報童長著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他不自覺地全身抖了一下,杯中的咖啡差點灑出來。他慌慌張張將它喝完。抬頭再看時,花園那邊哪還有小孩的影子?隻有一隻流浪的花狸貓背對著他的方向跳下籬笆。那一刻他猛地覺得大腦有些發脹,剛剛平複的心跳似乎又劇烈起來。他深呼吸了幾下讓自己冷靜。然後穿上衣服,準備出去散散心。免得自己總是被這種陰鬱的心情籠罩著。正好今天是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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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門上了街。街上人很多,熙熙攘攘的非常熱鬨,穿著豔麗裙裝的大姑娘們爭相購買漂亮的首飾,流浪的吉普賽老人忙著給人算命,學生們三五成群逛街……然而最讓他感到開心的是,這條街上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碰到一個報童。他正這麼想著,前方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一個矮小的身影攔住了他的去路。
“先生,買份報紙吧!”那男孩先開口了,然後他把帽子往上拉了一下,露出白皙的臉蛋。竟是那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
他心頭猛地跳了一下,就像躲避瘟疫一樣從男孩身邊匆匆閃了過去。就在那瞬間,一個與他擦身而過的紅衣女孩對男孩喊了一聲:“請給我一份《今日新聞》!”
他驚訝的轉過頭,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他看見那個買報紙的女孩正笑嘻嘻地付給那個報童兩個銅板。報童興高采烈地謝過她,然後消失在茫茫人群中。女孩拿著報紙,轉過身微笑的看著他。讓他非常吃驚的是那女孩長著一頭閃亮的銀發,她的眼睛是像夜空一樣的深藍色。
“你不喜歡看報紙嗎?”她竟然對他說話了,“……或許那個男孩隻是為了掙一頓午飯而奔波呢!”她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報紙,然後興奮的抬起頭看著他。
“啊!這上麵有一條精彩的新聞呢!不過您可是要買了報紙才能看到哦!”她向他調皮的笑了笑,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他的心情並沒有因為這個活潑的女孩出現而變好,相反的他越發覺得自己周圍的世界似乎洋溢著一種可怕的氣息。周圍的路人在那一瞬間好像都變得模糊起來,他們就像幻影一樣虛無飄渺,連這座城市也給他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失魂落魄的走向街心公園,在一把長凳上坐下。緊了緊風衣後,他轉頭就看見旁邊一個報童背對這他向行人叫賣。他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跳起來,立刻奔離街心公園。在繞過兩個路口後,扭身進了一家咖啡館,他選好一個位置,還沒等坐下,眼睛的餘光便瞟到玻璃窗外對麵街上,那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報童正站在那裡揮舞著報紙,衝他齜牙一笑。他觸電般慌慌張張扶著桌子站起來,撞出了咖啡館的大門……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得那麼奇怪。但是他實實在在感受到了內心深處似乎有種與生俱來的情緒令他對那些成天輾轉於各個街頭掙飯吃的報童充滿了恐懼。如果說這個世上真的有所謂幽靈的話,那麼那些報童,那些會在無法預料的時間與地點忽然鑽進他生活的報童,就是陰魂不散地纏上他的可怕幽靈。
他無處可去,隻有返回貴族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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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與管家私下裡商量了一次,管家告訴她這附近賣報的小孩都生活在貧民區,那裡充斥著饑餓、暴力與瘟疫,向他這樣身份尊貴的先生簡直不能想象那裡的貧窮與肮臟。所以報童們很有可能為了多賺幾個錢而纏上有錢的主。管家讓他看開些,沒有必要為這種事情傷神。如果他願意,眼下有個十分妥當的處理辦法——他可以舉辦一場個人音樂會,把音樂會收入捐給教會或者其它慈善機構,也許那些報童的生活會因此改善一些。同時也為他自己贏得了公眾聲譽。
他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於是就安排人去聯係音樂會的相關事宜,而他自己則拿起心愛的小提琴,獨自到市音樂廳去準備練習練習,適應一下現場的氛圍。畢竟自己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站在這麼空曠的大廳中演奏過了。
他麵對空無一人的大廳,十分放鬆地拉著琴弦,他幻想著自己麵前一排排的座位上滿滿地都是貴族名流,他們向站在大廳中央的他不時地投來讚許豔羨的目光。他沉醉在那種滿足感中,忘我地與他的夥伴馳騁在音樂的原野上……一曲酣暢淋漓的旋律結束後,他十分滿意自己的表演,正當他意猶未儘想要繼續下一個曲目時,他忽然聽見一聲輕輕的歎息。他猛地睜開眼睛,原本空空如也的聽眾席中央,現在正坐著那個街上見到過的銀發女孩!他曾經囑咐過場館的工作人員在他練習時不要放任何人進來。那她又是怎麼進來的?
銀發女孩用左手支著腦袋,朝他調皮地眨眨眼,十分無奈地又歎了口氣。“……與其在這裡展現你的弓弦技巧,倒不如花兩個銅板買份報紙……那些孩子們已經餓得快要死了。”
他一怔,然後迅速收起琴與琴弓,逃也似的向後台衝,企圖離開這個同樣如幽靈一般的女孩!就在這時,那女孩又開口說話了。
“況且你的手指並不適合拉琴,或許它們比較適合做些其他的事情呢?比如說數報紙什麼的……”她朝他詭異地笑了一下。
他覺得他的神經簡直要崩潰了。他夾起琴盒落荒而逃,正在他溜出音樂廳後門時,他迎麵又撞上一個矮小的身影。那小孩抬起頭,用那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看著他。
“先生,買份報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