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蓬萊
壹
春已半。
一地戚戚落花。
——約是昨夜雨疏風驟,亦或者,到了它緣和飄落的時候。想它昨日風華正茂,而今已然頹敗至斯,變化之快,不免唏噓。
昨朝花勝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
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人比今年老。
謝煙景俯身捧起一地殘紅,走到潭邊。一鬆手,漫天飛花,儘逐流水。
她緩緩坐在潭邊青石之上。
她待在這庭院裡,多少時日了?
記不得。
她不願出去。謝家乃士族大家,她非嫡出,亦不得寵,少她一人斷不要緊。卻也遂了她的意,索性滯留在這一方天地,不必出去經營士族人情的紛紛擾擾。
起身,謝煙景緩緩離去。
水聲,驀地叮咚響起,近在周遭,無邊無涯蔓延開來。
不禁微微詫異。
一轉身,漫天飛花迷失了雙眼。
那人便那樣踏花而來,漸漸明晰了眉目。
如江月,如玉山,疏疏朗朗,清逸非常。
她一怔,頓生身在仙家之感。
廣袖微動,他抬手,輕輕拂去月白衣襟上沾染的落花。竟有泉水叮咚之聲,藏在袖間,如行雲流水,氤氳非常。
“贈給你。”他輕輕來口,清泠之聲飄飄渺渺,如軟煙細雨,醉意迷蒙。
她忘記了反應。
滿地殘紅悉數飛起,和著枝頭不斷飄飛的新紅,於漫天細密交織,飄飄漫漫,蕭蕭颺颺。
一時間,疑似夢中。
“你——!”謝煙景驀然驚醒。
卻見那人淺笑,點了點頭。
貳
聽得耳畔有泉水之聲,謝煙景將書擱在青石之上,一轉身,那人果真站在身旁。
廣袖微拂,飄揚衣袂迷了雙眼,他緩緩坐於她身畔。
他為她輕輕地拂去發間的落花,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俊逸麵容,輕逸地,沒有一絲人間煙火氣息。
“你……到底是誰?”
他淺笑著搖了搖頭。
謝煙景低下頭,不再說話。
“我來自,蓬萊更東。”他的聲音,似在耳畔,又似在荒古遠方。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那是一個島,漫山桃花。”
“……有生老病死嗎?”謝煙景抬起頭來,輕輕問道。
他困惑地蹙了蹙眉,“不知。”
她沉默了一會兒,“那……花會謝嗎?”
“不會。”他淺笑搖頭。
原來如此……生為何,死為何,他既為仙家異族,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禁有些悵惘,所謂生死,在他眼裡,可又是什麼?是否真如聚散浮雲,今日來明朝去,不需費得一絲緬懷?
無法得知。
原來世上真有蓬萊,真有仙山。
隻是世人尋不得罷了,如此,便成了妄念。
“那麼我……為什麼會遇見你?”
他淡淡笑了,“不知。”
她輕輕偏過頭去,看著身畔清清的深潭。原來,他不知生死,不懂緣分,唯一明白的,便是當下的相識。
即便仙境是虛,人間是夢,那又如何?這水間二人的倒影,可又是假的?
——她與他的相識,是真實的。如此,足矣。
“我予你起個名字吧。”
“嗯?”
“你大概沒有姓名,不是麼?”
他盈盈一笑。
“取風,如何?”
叁
大夫人家的婢女送來一壇清酒,謝煙景悶著聲,也不答謝。那婢女一努嘴,娉娉婷婷地走了。
便見取風擷著一枝梨花笑吟吟地走來。
“快彆收。”連聲音都染了笑意。
她訝然,指了指酒。
卻見他徑自將酒壇抱起,收到身邊。
“你喜歡這個?”謝煙景不得不驚訝。人間的五穀飯食,他莫說吃,聞都聞不得的。他唯愛吃的,便是自己庭院那些未敗的花。便是從彆家采擷來的花,他都嫌氣味紛雜。
取風點了點頭,有些歡喜。
“原來這裡也會有酒。”他左右瞧瞧,尋來一個青玉杯,揭開酒壇封泥,斟了滿滿一杯。小心翼翼捧起酒杯,他輕輕抿了一口,仿佛不舍涓滴。
謝煙景撲哧一笑,“你儘管喝便是,我這裡有的是。”
“我住的地方,有一人家,釀得酒格外清冽。”說到這,他一頓,掩口一笑,“我每次都需去摘擷我家最美的桃花,才換得來他家的酒。”
摘取桃花換酒錢麼?謝煙景不禁怔然。原來,仙境,是這個樣子。無欲無念,無臟無垢。沒有人心如水,交道難論;沒有世事浮雲,時運多變。
醒時花前坐,醉時花前眠。
不禁有些豔羨……
“想回去麼?”
取風搖了搖酒杯。
“可是……我想去那裡呀………”她低頭,輕輕呢喃,沒有讓他聽見。
肆
謝煙景隻覺臉頰微癢,似日光輕輕地灑落在臉頰。
她緩緩睜開眼,雕花床,香薰枕,流蘇簾。
原來是夢。
是夢!?
她驀地起身,周遭清清冷冷,可還有那泉水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