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草妖姬 麵如銀盤,膚如……(1 / 2)

淺草妖姬 Freyja 5279 字 10個月前

麵如銀盤,膚如凝脂,正當韶齡。我以為淺草妖姬是這樣。

事實證明我錯了。當她真實地出現在我麵前,我發現那是在我夢中一般看不清晰的模樣,亞麻色的粗卷發,近乎完美的淺綠色肌膚,幾個晶瑩的氣孔在她的肩頭微微發亮,她側過半張臉,在刺眼的陽光裡越來越模糊……

幾個月來,我一直趴在窗口寫信。我隻有埋頭不停地想出新的句子,挖空心思地寫,才不至於讓我一抬頭就被房子裡悄無聲息的氣浪吞沒。為了確保思路的順暢,我讓自己的周圍七上八下堆滿了信封和信紙。於是可以一口氣不用斷地,把塞在血管裡快要發黴的情緒噴出來,看它在信紙上漂亮地跳舞。我在寫到第十七封的時候卡了殼,是筆墨先於我的思想停滯的,它終於還是從我的筆管裡拖出一條長長的印記,越來越深,顏色卻越來越飄渺。

這個時候,忽然發現窗口的角落有一箭小小的蓋狀綠草頂上來,我驚喜,那麼清新的綠……我深深地讓自己呼吸,正午的陽光那麼漂亮,是時候暫時停筆了。

當巷口的郵箱再次漸漸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懷疑這條路我走了多久。這個郵箱又老又舊,綠漆基本上都掉了。我站在它落寞的身影旁邊,輕輕摩挲我的信。自行車的輪胎在路麵上釓過印記的聲音驚擾了我。

“又是你?”那個郵遞員一笑就露出滿口黃牙,我遲鈍地發現自己也在笑,皮笑肉不笑。

一個樂此不疲地收著死信的郵遞員。

我伸手把那封信投入郵箱的時,最後看了一眼那上麵未乾的字跡,唯一的兩個字:月巷。

月巷裡麵是一個很老的小區,本來在江南這種濕漉漉的地方,似乎就該有這樣的小巷。

我了解月巷,正如我了解我自己。後來有人告訴我,其實我連自己都不怎麼了解,當然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我叫倪敏,十五歲,爸媽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的家鄉很遠,在海邊。那片海在我的印象裡隻剩下一點點,經過那片蔚藍的所有東西都會慢慢消失,隻剩一個光影的聲音一遍一遍地回蕩。那片海隻屬於勇敢的努力去爭取的人,而那些因為害怕受傷害而畏縮的人,是永遠無法到達的。

江南也濕,這裡的水汽是會讓東西發黴的。在這裡我看不到海。大多數時候,我看到的是……牆。牆讓我感覺到我的房子其實大得出奇,牆上有大片大片因為潮濕而深深烙下的水跡,形狀可怖。夜晚我醒來時往往被嚇住,在背光的陰影裡,那些水跡好像巨大的魔鬼。

反應過來的我忽然淚流滿麵。隻是流淚。我發誓我沒有哭。

一個人在家的白天,我對著收音機發呆。那裡麵正在放馬丁路德金的演說“I HAVE A DREAM”。那聲音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令人震撼,伴隨著群眾狂熱的呼喊,我迷茫地看見一群冉冉而生的渴望。在這渴望中,我看到一個巨大的空的洞穴,它從遙遠的世界邊緣向我靠攏。

我被倒空了。

於是我難以自持地開始哭泣。這種感覺是這樣酣暢淋漓,所有的聲音會被抽離,其實我什麼也沒想。

我被倒空了,一定是這樣。

街對麵的小女孩看見了我,她尖聲地叫起來:“媽媽媽媽,你看那邊那個大哥哥還哭類,羞不羞啊……”

我好像被潑了一盆涼水,不知道是氣憤還是憂傷,我將窗簾死死地拉上,以防那個討厭的小女孩又看到什麼驚天的秘密。我躲進被窩裡。我恨那個女孩的尖銳的嗓音,但是我更恨自己,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啊!一個十五歲的男生,竟然愛哭,竟然……

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裡聽到一些飄渺的聲音:

黑夜好黑/螢火蟲在飛/淺草妖姬沉睡/離家的人一去不回……

我慢慢回想起這個童謠,當我還在家鄉的時候,常有一群被太陽曬得很黑的孩子唱它。這個調子裡有一種無比澄澈的快樂,漸漸地會把我感染起來。迷迷糊糊,我聽見稀稀疏疏的好像影子在水裡晃動的聲音,非常清亮,而且漸漸地不那麼朦朧了。我醒了過來——不知道在多久之後。睡前的事情已經有點記不清了,不過微腫的眼睛提示我那是個不怎麼愉快的時刻。

天有點灰霾,這樣並不能判斷是上午還是下午,太陽被遮了起來,但紫外線似乎仍然很是強烈。我的第一反應是鐘——它在另一間空置的臥室的牆上,雖然不喜歡被時間拘束起來,但我現在確實需要它,我站起來,嗡——一陣眩暈——是眩暈嗎?我又聽見了那種聲音,夢裡的情景再次浮現上來。

好像有影子在水裡晃動。

更可怖的是,我自己好像出現了幻覺,我在房間的角落裡看到一些深綠色的植物,像是一種沒有骨架的柔軟的草,從各個角落向潮濕的空氣裡生長——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它們在動,但是沒有,它們是靜止的,靜止在我的書桌上,靜止在我的窗欞上,靜止在我的潮濕的牆上和床腳……

它們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一直在這裡嗎?不,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一定是我的幻覺。搖搖晃晃地出了臥室,我探進另一間臥室,朝裡麵張望。

嘩啦……

這麼一聲奇怪的聲響讓人聽著很舒服,正思忖著的我猛然間被一張臉的出現震懾住了,哦,天哪,在我的渺小的臥室裡竟然還有一個人!她背對著我坐在牆角的一片綠草中,正側過臉。在那個時候久違的陽光從窗戶外麵刺了進來,一下子就把牆邊那個少女的身影模糊化了。我長久不見光的眼睛覺得很是刺痛,隱約看到她綠色的皮膚和暗金的粗卷發,好像她正用一雙比常人稍大的眼睛注視著我呢……

碧綠色的……

“我說,你不能等我把衣服換好了,再進來麼……”

我砰的一下甩上門,靠在門上大聲喘著粗氣,白天的世界也可以這樣安靜,靜得隻剩下心跳了。趁著我還沒有完全從夢裡醒來,我再次把頭探進去,這一次倒剩些牆麵上的水漬了。

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綠色的草。

一開始,我試圖說服自己,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但是那些有點濕漉漉的綠草,確實就長在我的家裡。我討厭它們,有時候我覺得我的腦子裡都長了這些草。我還發現他們在夜間長速特彆快,尤其在我的床頭。我也許是個有臆想症的人,但我肯定是個情緒化的人。

我覺得它們長在我的床頭是有道理的,我有個習慣,在夜裡做夢的時候會莫名其妙地哭起來,眼淚就這樣從床頭墜下去。可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眼淚還有催長的功能。

我還想明白了我為什麼會討厭那些草。——隻有沒人住的屋子裡才會結蜘蛛網,隻有空房子裡才會雜草叢生。——那些草把我的地方當成一片死寂,沒有一點活人的氣息。

我的房子太大了吧。

在那些草快長到我床上的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的從夢裡醒來,肯定又哭了,那我的眼淚該是一串正掛在我眼瞼上吧。我想。

我不太清醒。

“噓——”一個聲音的突然出現使我條件反射地睜開雙眼,一張綠色的臉赫然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幾乎尖叫出來。她的綠色的手迅速捂住了我的嘴,有點涼涼的,質感就像橡皮泥,奇怪的是我竟然在想還好我晚上沒流口水……

看來我還是沒有醒啊。

這個當口我近距離觀察了她,她的長相比我想象中要清晰,眼睛很大——有點像阿凡達,又有點像精靈,可能是夜晚光線太暗的緣故使我產生了幻覺吧。她穿的是綠色藤條狀材料編成的衣服,再往下就是一片綠草,她沒有腳。

“你看——”

我這才意識到她的手已經鬆開了,順著她的眼神我發現在她的另一隻手手心裡,躺著一滴碩大圓潤的水珠閃著亮麗的光澤。讓我想到那些荷葉上沾著的水珠,但是很明顯,那些水珠不會在黑夜裡閃光。

“那是什麼東西?”

“你的眼淚。”

我著實嚇了一跳,她竟然發現了我的秘密,她一直在看著我嗎?我的眼淚又怎麼是這樣,好像一顆鑽石一樣。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眼淚……純粹而明亮,簡直驚心動魄。”她一麵說著,一麵盯著這眼淚,慢慢的淚水就融化了,她安靜了一會兒好像在感受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