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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上,她添好他們的飯,從包裡拿出自己飯盒把飯菜裝進去,用勺子往下用力壓了壓,完事坐下,夾起幾根豆角慢慢咀嚼,注意到江母在盯著她看,輕聲道。
“媽,下個月的夥食費我明天發工資轉給你。”
“這話說得我都不像親媽,像是個要債的,不過,說句公道話,你在家吃飯生活哪樣不要錢啊。”李倩嘴上滔滔不絕,不滿盯著她的飯盒,想起自己隻能吃學校食堂的兒子,實在不平衡。
“媽,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出來隻是提醒自己。”她嘴邊掛著討好的笑容。
難道不是嗎,她剛回來的時候,天天聽到李倩說家裡花銷上漲,明裡暗裡說她回來吃白飯,她便主動提出給夥食費。
“那就好,你想啊,你在家舒舒服服的,你弟弟在學校都不知道過得什麼日子呢,說不定他現在吃不飽,穿不暖,還得受人欺負。”
她勉強一笑,自己上學時她不聞不問,還因食堂電話按分鐘收費,讓她沒事少往家裡打電話。
至於江言的成績能進一中,也是江建軍送儘禮物又厚著臉皮托儘關係,再交不少擇校費,才勉強把他塞進最差的文科班掉車尾。
“媽,一中是學校,不是監獄,而且我也在那裡讀過書,食堂衛生還可以,你不用擔心了,再說爸也在那裡啊。”
李倩歎口氣,目光看向牆上全家福,微渾濁的眼裡都是心疼,“你不是不知道,言言腸胃不好還經常熬夜,你爸在學校忙得跟什麼一樣,根本指望不上他。”說完她又想想起什麼。
“對了,你今晚又要學到幾點。”
“十點吧。”江映晚老實交代。
“晚晚,有時候我也不知道你花錢學鋼琴圖個什麼,辦公室五六千確實不高,可是攢幾年還是有好幾萬,你弟明年就上大學了,就你爸那三瓜兩棗根本不夠,你還得幫襯著點呢。”
說完拿筷子敲了敲碗邊,“叮”的聲音很快響徹整個屋子,似乎是想將她敲醒。
她沉默不語,早就習慣了他們的冷嘲熱諷,加快吃飯速度。
“而且你爸可是老師,萬一彆人知道你一把年紀還花錢自學鋼琴,那多丟人。”
江映晚下意識抬頭,隻見客廳裡放著江父和學生的合影,他長一副嚴肅國字臉,戴古板老氣的黑框眼鏡,經常板著臉站在一群學生身後,身材格外高大,是榕城一中語文組組長。
“不會的,我沒告訴彆人。”她感覺有些窒息,吃不下了,收碗進廚房洗碗。
李倩在外麵喝了口青菜湯,繼續唉聲歎氣。
“那可不好說,你弟弟之前逃課翻牆,剛好被熟人抓到就把你爸說出來了,讓我們老江家丟人,晚晚,你是A大畢業的高材生,可不能做這種事。”
她麻木地擠洗潔精,在毛巾揉搓出白色泡沫,A大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名校沒錯,但她並不喜歡這個專業,當初僅僅是親戚說畢業好就業,他們便讓她選了。
她當時也不懂,隻覺得不是自己喜歡的選什麼好像都差不多,一直對這份工作無感。
衝乾淨碗筷,拿起毛巾小心擦拭碗筷。
這時,一根倒刺刺入手心鑽心的疼。
“但我覺得你弟和你們不一樣,男孩子嘛,年輕的時候皮點也無所謂的。”
“晚晚,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
她心裡本就酸得要命,聽到李倩這麼說,眼淚毫無預兆落到手臂上,擦了擦眼淚,找回自己的聲音。
“嗯,江言他早晚都會有出息,成博士苗子為家裡光宗耀祖。”她的聲音在漆黑的夜裡格外清晰,相處十多年,她知道她最想聽什麼話,便順著她說了出來。
“知道就好,晚晚,人各有命。”李倩驕傲搭腔。
而事實上,江言不僅成績一塌糊塗,還是學校有名的問題少年,家裡為激勵他從小花重金讓他補課,還承諾考上大學給他買車買房。
這是遠嫁的江鈺和她都沒有的。
高一時她曾鼓起勇氣問過,為什麼對江言與她不同,他們隻說男女有彆。
當晚,她做了個夢。
高考後悶熱的教導室,頭頂風扇無精打采地轉著,江母和她高中班主任張蔓激烈爭辯,雙方各執一詞,似今天非要說服對方。
“張老師,麻煩把晚晚的大學誌願改成榕師大。”
“為什麼,她選的帝都音樂學院挺不錯啊。”張蔓滿臉不解,殿堂級音樂學校,很多人做夢都想進去。
“不行,必須改成榕師大,對方校長昨天跟我們打電話承諾她過去不用交學費,能省不少錢呢。”李倩對電腦頁麵指指點點。
她垂著頭,像鴕鳥般把頭埋進臂彎。
“晚晚的音樂天賦你們怎麼就看不到呢?”
“音樂?普通人搞音樂能掙幾個錢啊?而且每年學費多貴啊,張老師,我們家三個孩子呢,多養一個她已經花很多錢了。”李倩眼看說不過,直接從桌下拿出鼠標,在頁麵胡亂點擊,
看她要胡來,張蔓搶過鼠標,繼續據理力爭:“可我前幾天還看到江老師給江言買新手機。”
“那是買給他學習用的,才幾個錢啊,她大學得花幾十萬呢。”
“花不了那麼多,而且這是學習投資。”
“那什麼時候回本,”李倩拉下臉,市儈又刻薄,張蔓沉默,她繼續說,“我就這麼說吧,她是個女孩,就算書讀得再好,投資得再多也要結婚嫁人的,根本留不住,我們家養兩個女孩負擔已經夠重了。”
‘負擔’,她指尖發麻,果然自己是家裡多餘的那個,連身上衣服也是撿江鈺剩下的,想到這裡鼻頭一酸,肩膀微微抖動。
可憐的樣子看得張蔓心疼,趕緊抱住她,“晚晚她不是負擔,她學習勤奮刻苦,平時懂事又團結同學,是個好孩子。”
“再好也改不了她是女孩的事實。”
“性彆真的有這麼重要嗎,她是活生生的人,也會疼的,你們能不能尊重一下她的選擇。”
李倩似是想到什麼,長歎一口氣,低頭摸了摸江映晚的短發。“晚晚,你是姐姐就理所應當讓著弟弟,彆讓我們失望好嗎。”
聽著十年如一日的話,她死死咬住嘴唇,努力把頭埋得更低,盯著膝蓋不讓眼淚落下。
“那至少改成A大吧,從上次的月考成績看來,她肯定沒問題,還能拿學校全額獎學金。”張蔓看出她的難過,安慰般地拍拍肩膀。
突然,身後變成宋宅,熟悉的男聲笑得春風和煦。“晚晚,周末要不要和我去帝都音樂學院聽講座,聽說他們換了台斯坦威。”
“或者,你想不想要一台。”
“我……可以嗎。”
“當然。”
然後墮落無儘漆黑深淵,幾乎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