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已經落雪了。
如今才九月,樹杈上就積滿了沉甸甸的白雪,一隻鳥落下,被抖落的大塊的雪驚飛。
雪落在來客的肩上。
“您是……?”
滿頭白發的老婦推開柴門,看到一個全身漆黑的人,站在她麵前。他的眼睛中沒有一絲亮光。明明雪地一片潔白,卻沒有一點的白能透到他濃黑色的眼裡。
他的衣襟上沾滿了雪,幾乎已經是個雪人了,唯有腰間佩著一把烏黑長刀乾淨如初。
老婦笑嗬嗬地問:“小夥子,你不進來嗎?”
“您姓何。”
他沾滿雪的睫毛下,一雙眼睛盯緊了麵前的老婦。老婦的手握緊門緣。這是她出嫁前的姓氏,已有二十多年沒有人叫過。
“在四十六年前,您有過一個孩子。”
來人如同沒有感情一般陳述著:“當時您是揚州陳府裡的少奶奶,享儘榮華富貴,但這個孩子卻是您和府中的下人偷偷的。您把孩子放在了河裡。但你們的事情最終敗露,被陳家追殺,於是一起逃來了北地。”
“你說得沒錯。”她低了低頭,似乎在回憶心酸的過往,“難道陳家的人,過了四十年還在找我?他們非要把我趕儘殺絕不可?”
來人沒有回答問題:“那個姓王的下人呢?”
老婦把門拉開些。簡陋的家中,桌上放著一座樸素的牌位。
他早已經死了。
“你們陳家要殺,就殺我好了。反正在在你們陳家,我一天的好日子也沒有過過!這四十六年,我一點也不後悔!”
“我不是陳家的人。我是老主人派來的。”
“老主人?”
“老主人如今是七星樓的樓主,四十六年前是河中的那個孩子。”
“他來找我們了?他怎麼知道我們的消息……”
“老主人讓我來找你們,務必找到。我就找到了。”
“我,我……”老婦語無倫次,“我的孩子竟然來找我了。”
失散多年的孩子,如今竟成了威名顯赫的一方霸主。她終於可以搬離這極寒的北地,回到煙雨迷蒙的江南了。
然而她還沒有完全轉過身去。一抹血濺在柴門上,當即凍成了紅色的冰。
刀已收回鞘中。
“找到你們,然後殺了你們。”
他走進屋中,將牌位砍斷,和老婦的一縷白發一同揣進懷裡。
來客離去,雪已浸濕他的肩膀。
七星樓,一個臭名昭著的殺手組織。
凡是知道其威名的,都絕不敢惹上他們。
殺手墨月多年來一直效忠於七星樓的老樓主,如同影子一般伴隨其左右。
傳聞中,墨月身上佩著七把刀。這七把刀,為主人殺親,殺師,殺友,殺仇,殺幼。
還有一把刀,用來殺他自己。
-
墨月回到七星樓的時候,已是黃昏了。兩個月後的黃昏。
長途跋涉去殺人,顯然不是十分值得,但是也沒有人會送到眼前讓人殺,所以不得不去。
而七星樓內正流傳著一個消息——“老樓主要死了。”
樓主閉門不出已有半年了。剛開始似乎隻是有誰,小聲地說了一句,樓主每日用的藥越來越多了,藥渣子撒在地裡,地裡草木不生。又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幫樓主整理紙筆的那名小廝生了重病,路都走不動,隻能日日在家裡躺著,靠彆人喂水喂飯。
自墨月走後,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樓中人整日竊竊私語。
新來廚房幫忙的小姑娘湊過來,興致勃勃地問:“誰要死了?”
眾人馬上散開。
“誒,怎麼都走了?”她更大聲地問,“誰要死了?”
“到底是誰要死了啊!”
她叫得很大聲,導致隔壁院子的狗都知道出事了,汪汪地叫起來。
心善的老仆趕快把她的嘴捂住,小聲道:“再喊下去,你就要死了!”
“我,我不會死啊,我好著呢!”小姑娘嘻嘻一笑,似乎不知道,樓主最忠實的奴仆已經從遙遠寒冷的北地趕回來了。就從她的身旁走過。
墨月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直入天樞閣中。
天樞閣內,三扇窗戶都大敞著,強烈的陽光照得地板和人的頭皮都在發燙,老樓主精神矍鑠,哪裡有半點病了的樣子。
墨月把牌位和一縷白發雙手放在地上,道:“您要我找的人,我已經找到了。”
老樓主微笑地看著他道:“好。這兩個人終於死了!殺完剩下五個人,再來見我。”
“是,樓主。”
“不,等等。”老樓主看著墨月轉過身來,一動不動地等著他的吩咐,笑著道,“去廚房裡,叫魏廚娘給你做碗熱雞湯,暖暖身子。”
“是,樓主。”
墨月似乎不會道謝,隻會肯定。
等天已經暈成黑藍色,房外有人敲門,墨月還沒應聲,門外的人卻自顧自端著個食盤進了們,急急地念叨著:“要端不住啦,這湯太沉了!我差點就灑出來了!”
墨月瞥過去一眼,雞湯早就灑了滿滿一盤底,絕不是“差點”灑了。然而端著這湯的人卻還是笑嘻嘻的,不是剛剛在樓裡大喊“誰死了”的小姑娘是誰?
墨月問:“這雞湯是誰做的?”
女孩笑著道:“我做的,是您要的熱雞湯!”
墨月重複道:“熱雞湯?”
他坐到放這雞湯的小桌前,雞湯裡甚至飄著冰碴子,森森的寒氣止不住地冒出來,在冰天雪地裡凍了三十年的雪,看起來也不會這樣地刺痛喉嚨。
單單是聞著這雞湯的寒意,剛剛從北方回來的墨月的五臟六腑內就又結了層冰。
女孩還是笑嘻嘻的,給他解釋道:“我殺這雞時,是在火堆旁殺的,雞一定覺得很熱,也就是‘熱雞’。殺完之後,我又把它煮了放在火上烤,它自然就更熱了。我看它實在熱過了頭,於是往裡麵放了點冰塊冷冷,但是它終究還是隻很熱的雞。”
墨月隻道:“那你應該在冰窖裡殺這雞,再把它煮成熱湯。”
女孩連連搖頭:“不行不行,那樣雞肉不就柴了?”這時她又像是個做飯講究的聰明廚師一樣了。
墨月沉默半晌,問:“是誰把你招進廚房做事的?”
女孩笑嘻嘻道:“不是您自己嗎?”
墨月道:“不是。”
女孩“哎呀”一聲道:“那可能是我記錯了。我叫白星,以後就負責您的一日三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