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齊王越罵越凶,臟話實在不堪入耳,忽然半空中啪一聲巨響,罵聲戛然而止。李建成收回馬鞭,不再理會痛得滿地亂滾的四弟。他直勾勾盯著李世民,麵無表情:
“你三年就解決了突厥?”
李世民愣了一愣,記起方才天音泄漏的未來。他微微沉默,隻能平靜回答:
“我也不知道。”
李建成繼續盯著他:“你怎麼做到的?”
——李世民的確曾向他誇口,說領兵十年便可解決突厥,他當時一笑置之,隻以為是小兒狂言。但這現實之離奇,居然比狂言還要超出想象。
李世民歎了口氣:“我還是不知道。”
這是實話。即使以天策上將縱橫無敵的軍略,也確實想象不出這樣不可思議的勝利。突厥控弦百萬,據地千裡,軍力猶在大唐之上;到底是怎樣的運籌帷幄,才能決勝千裡,在三年內平定這樣的心腹大患?
圍聚的將領也反應了過來,長孫無忌、尉遲恭、張公謹、侯君集等麵麵相覷,隨後向秦王投去了驚愕的目光。他們都是熟知軍情、久經沙場的人傑,但正因為熟知軍情,才會被這消息震驚到言語不能,甚至忘了出聲讚頌主上。
——三年平定突厥?這是人力能做到的麼?
你還不如說秦王為蠻夷擁戴,被公推為他們的可汗呢……
李建成嘴角抽搐,繼續發問:“那‘天下大治’、‘海內升平’又是怎麼回事?”
李世民微微搖頭:“盛世豈能靠一人締造?我才學短淺,正需賢臣輔佐,才能匡正過失,致天下以太平。”
李建成尚未說話,天音已經響起:
【而且,李世民也成功將玄武門之變的損害控製在了最小的範圍。除李建成、李元吉以外,東宮與齊王府的屬官都被赦免,部分賢才甚至被委以腹心,在新朝繼續發光發熱。如東宮舊臣魏征、薛萬徹等,便在貞觀之治中居功至偉。魏征的直言敢諫固然難得,但太宗皇帝能接納仇敵心腹的諫言,心胸的確是開闊廣大……】
——得了,秦王殿下不是要賢臣匡正麼?現在現成的賢人名單就送上門來啦。
至於賢臣們的舊主李建成……太子殿下在馬上晃了一晃,竟然莫名有了種被當麵帶綠帽的屈辱。
當然,這種羞恥與屈辱隻是一閃而過,李建成仰麵望天,心中充塞的卻是悲涼,仿佛僅僅在一眨眼的功夫裡,他便被整個世界拋棄了——天意拋棄了他,父皇拋棄了他,甚至連東宮的忠臣們都背棄了他。
他還剩什麼?莫非他真是被天意厭棄,活該被李二除掉的絆腳石麼?
接踵打擊之下,李建成心灰意冷,隻覺往昔爭名奪利的雄心寸寸化為灰燼,再也提不起勾心鬥角的力氣。
他茫然掃過周遭的眾人,隻覺往日恨之入骨的敵手,而今也沒有了發怒的心氣。
始作俑者秦王可沒時間顧忌受害者李建成的心態,他正凝神仰望天空,如饑似渴的觀察每一個細節呢——在提到魏征、薛萬徹時,天幕相當之貼心的附上了這些東宮舊臣為李二陛下建立的功勳、貢獻的諫言。而其中魏征的進諫懇切平實、處處切中要害,更是令秦王心癢難耐,恨不能立刻將如此賢才招致麾下。
——至於苦主李建成會怎麼想,那大概就考慮不到了。
【當然,玄武門之變終究是一場篡逆。無論再怎麼樣談論它的正麵意義,也不能否認它對唐代倫理的巨大破壞。
在玄武門之前,南北朝已經有過無數的叛亂、宮變,但發動者即使一時勝利,建立的王朝也難以長久,終究贏得的隻是罵名。但李世民卻以他的事跡打破了這個定律,他證明了,即使逆取也可以順守,即使殺兄屠弟,逼父讓位,也可以靠著文治武功留下青史美名。
這種榜樣的刺激作用就太大了。儘管大多數篡逆者的才華不如李二陛下的百分之一,但不妨礙他們大膽起航,追逐夢想,普通而又自信。於是我們可以看到,自玄武門後唐代宗室人人以太宗皇帝為榜樣,激情澎湃投入到集體吃雞的大逃殺中。
所謂皇帝與皇子鬥,皇帝與皇後鬥,皇子與公主鬥,偶爾太後和太上皇發揮晚年餘熱,也要下場與子孫們鬥一鬥——兩兩對接,彼此排列組合,那是怎樣一幅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景象啊!
說實話,巨唐數百年社稷,平均下來每個皇帝都能輪上一次宮變,那真是人人有夢想,各個敢造反,不要說高度穩定的宋、明,即使大漢也隻能瞠目結舌,高呼不可戰勝——能在大一統王朝中搞出亂世吃雞的風采,那也是我巨唐一枝獨秀,傲視群雄……】
天音中帶著戲謔調笑,方才還在為天降大任而喜悅興奮的秦王立刻僵住了。
同樣全神貫注聆聽的秦王府眾人:???!!!
這是可以說的嗎?!
這是做臣子的可以聽的嗎?!
尉遲敬德與侯君集麵麵相覷,平生第一次痛恨起自己那武將的強健身板——要是如房玄齡、杜如晦兩位老先生那般衰邁多病,眼下便可以直接兩眼一翻,裝作刺激過度、昏倒了事。
至於緊隨貴人身後的騎兵,那隻要稍稍有一點常識的,此刻心中都是山呼海嘯,恨不能一頭撞在馬下!
——平均每個皇帝都能輪上一次宮變!這樣的密辛要是稍稍被人利用,那立刻就會是天翻地覆的大禍,彆說他們這樣的士卒,即使以秦王府邸心腹重臣,也決計承擔不起!
不過,大唐居然能在這樣頻繁的宮變下保有數百年社稷,這活力委實也有些驚人……
大概是破防後肆無忌憚的緣故,已經崩潰的李元吉又被天音驚醒過來。他當然不會放過任何羞辱敵人的機會,立刻開始嘶聲大笑,咒罵李世民自作自受,後代活該被反噬。這樣的咒罵實在難以入耳,卻並沒有人阻止。
李建成自然是袖手傍觀,嘴角隱隱冷笑,幾個秦王府的武將也是頭皮發麻,真恨不能立刻馭馬逃離;就連伏在地上的張公謹都在微微發顫,隻能將俯首緊盯絹帛,裝作充耳不聞。
倒是長孫無忌比較鎮定,大概是至親的緣故,他還策馬向妹夫秦王靠近兩步,似乎試圖安慰。
【更為難堪的是,幾乎一模一樣的兄弟相爭情節在李世民晚年再一次發生。真不知道,當他看到自己心愛的嫡子們手足相殘,痛苦得要引刀自儘時,會不會想起十七年前的玄武門?
某種意義上說,長孫皇後的早逝未必不是幸運,否則親眼見到孩子彼此廝殺算計,悲痛恐怕難以忍受。不過她的兄長就沒有這樣眼不見為淨的好結局了,長孫無忌最後枉死於黔州,也和這場奪嫡風波有著莫大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