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舊有體係的毀滅,帶來的惡果則無限長久,難以預計。晉明帝司馬紹聽到自己祖先的光輝事跡時,都要捂著臉羞愧不已,說如果是這樣,那晉朝的國祚怎麼可能長久!
——但不長久的又豈止是晉朝的國祚?曹髦的血濺在了整部南北朝的曆史上。既然皇帝的天命隻是謊言,那麼誰不能試一試那把椅子?於是,所有大臣都是潛在的亂黨,所有親戚都是居心叵測的逆賊,再沒有什麼可以相信。華夏政治倫理徹底崩潰,朝廷淪為了黑暗森林。
正因如此,南北朝數百年才如此混亂、黑暗、紛爭不斷,近乎於純粹的鬥獸場。其間當然也有能人誌士試圖解決問題,但最終都被鮮血淹沒,身不由己投入殺戮之中。
現在,這個問題輪到李二鳳來解答了。
當然,公允來講,高祖李淵還是為二鳳做過一點鋪墊的。譬如他硬是認下了老子當祖宗,試圖以神道來證明李唐的正統。但說實話這一套用處不大,畢竟隋文帝楊堅雅號那羅延堅,那可是將信佛信到把老婆獨孤伽羅都抬成了天女;而蕭衍蕭菩薩更是堪為表率,連自己都能舍身出家三次;兩位皇帝珠玉在前,結局又是如何?
神明沒有顧憐那羅延堅,沒有顧憐蕭菩薩,憑什麼會顧憐李唐呢?因為高祖皇帝neinei特彆多麼?】
聚精會神一路聽下來,孔穎達忍不住心馳神往,麵上登時露出了讚同向往之色——自南北朝禮崩樂壞以來,諸位儒生都在反思這人心喪亂數百年的慘痛教訓。在如孔穎達等銳意求新的博學高士眼裡,漢儒那套五德終始、神化天子的體係已經是漏洞百出,實在不能維係,隻是一時難以想出新的體係取而代之。
也正因如此,在太上皇推崇老子為“聖祖”時,他才沉默不語,雖不敢反對,亦不願讚成。而今聽到天音否定這荒謬的舉止,真覺字字句句都都撓在了自己的癢處,將自已想說卻不能說的話儘數傾吐——簡稱嘴替。
但正在暗自點頭讚賞之時,孔穎達卻猝不及防的聽到了最後一句。他嘴角暗含的笑容立刻凝固了。
neinei——?
什麼neinei?
為什麼要提到太上皇的neinei?!
太上皇的neinei有什麼問題嗎?!
孔學士畢竟是城府不深,惶恐之後隻敢低頭不語。幾位宰相(尤其是長孫無忌)卻是被刺激過來的,在這虎狼之言麵前依舊安之若素,唯有聽到天音對太上皇的議論時稍稍變了臉色——以天音的口氣,顯然是對李唐認祖老子的國策並不讚同。但聖言已出,實在不能隨意修改,又該如何處置?
負手佇立的皇帝依舊在皺眉,但思索的方向卻全然不同。他躊躇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
一定要把父皇那“胸有三乳”的記載刪掉!
【大概二鳳也同樣意識到了父親做法的荒誕。在接手大唐之後,他沒有延續李淵以道教塑造正統的思路,而是走入了全新的方向。
既然皇帝的神聖外衣已經撕毀,那就不必再縫補;既然天命已然淪為笑柄,那就不要再仰仗天意;既然神明不再顧憐了,那麼就走向人間——於是,貞觀君臣們思慮出了新的道路。】
隨著天音徐徐道來,天幕閃耀出新的景象。原本的“受命於天”幾個字漸漸消隱,轉而浮出了貞觀朝的名言:“天子者,民推而為主”。
卻聽空曠宮殿中啊的一聲低呼,卻是孔穎達睜大雙眼,從坐墊上翻身爬起,仰頭直勾勾盯著天幕上幾個大字。他心中震蕩非常,竟然連殿前失禮都顧不得了,腦中隻反複回響著同一個念頭: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原來可以這麼解決!
雖然已經意識到漢儒體係的崩潰,但孔穎達苦思良久,卻無論如何也彌合不了這巨大的缺陷——如果漢儒宣揚的“受命於天”、“五德輪始”真的不複存在,那又如何維護天子的權威?如果神明虛無縹緲,又怎麼震懾奸佞,維護最基本的倫理?
而今,而今這答案便來了!
——既然天命已然虛無,既然“受命於天”不再令眾人信服,那麼便“受命於民”!將這恍惚不可理喻的神明“天意”,更換為腳踏實地的“民意”!
是了,這就是天音所說的“走向人間”!但這又該如何做到?!
僅僅目標明確,還不足以指明方向。孔穎達隻覺抓心撓肝,好奇迷惑不可忍耐,乾脆膝行向前,匍匐於地,就近等候天音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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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能翻開一部編年體的史書,那麼可以相當驚訝的發現,貞觀以前與貞觀朝簡直是兩個畫風。貞觀之前,朝堂上充塞的是一種近乎癲狂的迷信風氣,皇帝們關心的是祥瑞、災異、預言,以及各種各樣神神叨叨的理論。他們崇信佛教,崇信道教,崇信巫術,日以繼夜的諂媚神靈。就連隋文帝這種較為英明的君主,都曾公然與大臣議論自己老婆得道解脫,飛升天界的種種異相!
——你們玩的難道是修真模擬器嗎?
這種癲狂、妖異、神經質一樣的朝堂實在不可理理喻。就連司馬光這種見慣世麵的人物,在魏晉至隋朝的曆史中也反複吐槽咒罵,大概是實在忍受不了諸位菩薩皇帝羅漢皇帝道士皇帝神棍皇帝的瘋癲狂躁。這種咒罵頻頻爆發,直到最後徹底麻木,提都不願意提及。
——那麼,我們熟悉的、習以為常的,那種實用而理性,冷靜而注重民生,切切以家國為念的朝廷,誕生於何時呢?
沒錯,正是貞觀。
正是貞觀朝的君臣們通力合作,塑造了華夏文明理念中“正常”的朝廷。在數百年的瘋狂迷信之後,君臣們終於不再關心什麼祥雲彩光五色靈芝,不再議論什麼讖緯妖異,一切玄學、怪異、難以理喻的神秘主義都退出了朝堂之外;他們所念茲在茲,反複提及的,隻有一個“民”!
每每讀到此處,你都能從資治通鑒中讀出司馬光的如釋重負:
“臥槽,終於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