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個還未出閣的清白姑娘,怎麼能出入花樓,給那些煙花女子洗衣裳?”戚氏探身低聲耳語,隨即又輕拍她的手,“這府裡人多口雜,你若被發現,難免落人口實。”
“知道了,姑母。”
戚寸心終於出聲,她沒抬頭看戚氏,隻輕聲說,“我不會了。”
“好孩子,去吧。”
戚氏聽到滿意的回答,便頷首,再將身後人遞來的一盒酥餅塞入戚寸心手裡。
因戚氏的吩咐,往北院的幾道門遲了些時候,還未落鎖,守門的家仆見戚寸心出來才將門鎖上。
世道亂,而當今東陵的葛府尊家財萬貫,不但買了個知府的官,連昔日大黎舊朝受封在此處的齊王的舊王府,也被他買下,做了自己的府邸。
但當初魏國皇室帶兵入中原,曾在這東陵有過一仗,齊王府內以南拱月橋儘頭的水榭亭台都被一把火燒得差不多了,齊王府的兵士與魏國的兵士更是在那兒血戰過,誰也不知道那底下埋了多少屍骨,才能夜夜燃起磷火,猶如死士亡魂般經久不散。
即便知曉這裡埋了不少人,葛府尊也仍是一擲千金,將其買下,隻是拱月橋以南殘損的亭台院落卻未再修繕,乾脆就棄置不用。
因而這舊朝王府也隻有一半的宅院可用,而府中奴仆沒有一千,也有幾百之數,他們大多是簽了賣身契的家奴,人數有嚴格的控製,如戚寸心這般外來做短工的並不多,她本不應住在府裡,但因著戚氏的這層關係,便也住了下來。隻是到她這兒下人房便不夠住了,原也有長工在拱月橋那邊的荒院裡短住過,但都是些男人,平日裡府裡的丫頭們是沒一個敢去拱月橋那邊的,戚寸心不想再麻煩戚氏替她行方便,她也圖一個人住著清淨,也就大著膽子去住了。
戚寸心緊趕慢趕回了荒院,塌了的半邊院牆下頭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死了,屍骨埋在那底下,才有磷火偶爾燃燒,夜裡看起來是有些嚇人。
唯一能住的那間房裡亮著燈,戚寸心踩上木廊,失修的木板咯吱作響,她推門進去,便見那少年靠坐在榻上,借著一旁的燭火在看一卷書。
……書?
戚寸心還沒放下食盒,那少年已側過臉來看她,她忙上前將那本書奪了過來藏到身後。
“你……怎麼看這個呀?”她的臉有點紅,藏在身後的手快把書捏成了卷兒。
那是之前小九送她的,寫書生和小姐的酸話本子。
“就在這底下,無意間看到的。”少年坐直身體,指了一下枕頭,看她時有幾分歉然。
戚寸心想起自己還沒買他回來的某天夜裡,“挑燈夜讀”的事了,又見少年蒼白的麵容,她到嘴邊的話咽下,隻應了聲,“哦……”
她也沒打算再怪他。
“你識字?”
謝緲瞥了一眼那被她擱到櫃子上的書,輕聲問。
“嗯,小的時候學過一些,”戚寸心將將食盒放到桌子上,一層層打開來,隨口道,“隻是字寫得不好。”
飯菜尚有些溫熱,兩人坐在一處吃飯,戚寸心偶爾偷看對麵的少年,他執筷用飯竟也文雅端方,像是受過極為苛刻的教養,才有這樣的姿儀。
謝緲才一抬眼,對麵的姑娘便迅速垂下腦袋,她匆忙扒飯的樣子談不上文雅,但……可能有些下飯。
或是她吃飯吃得太香,謝緲不知不覺,倒也比平日多吃了幾口。
收拾了碗筷,又洗漱完畢,戚寸心在窗邊坐著擦頭發,可擦著擦著,她又拿出來衣兜裡的銀錢數來數去。
寂靜的夜裡銅錢碰撞的聲音很清晰,那麼幾個錢也沒什麼好數的,她歎了口氣,回頭正好對上謝緲的眼睛。
她抿了一下唇,欲言又止。
“你有話要說?”謝緲點破。
她也沒多猶豫,“我想去榻上睡。”
這些天她總趴在桌上睡,要麼便是在翹了邊兒的木地板上鋪一床被子躺下睡,但被子薄,地板又硬,她常常睡不好,白日裡總忍不住打瞌睡。
“好。”謝緲輕應一聲,垂首時一縷淺發輕拂他的側臉,少年乖巧又有禮,伸手拿了被子。
戚寸心看他彎腰鋪好被子,底下翹了邊兒的木板卻將薄被弄得並不平整,她抿著唇有些猶豫。
他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要是不小心被那些翹邊兒弄裂了,不但她之前的錢要白花,後頭指不定還要再花多少……
夜漸深,燭芯已經剪過。
謝緲躺在床榻裡側,垂眼看著中間多出來的那個枕頭,而挨著床沿,縮成一團的姑娘蓋著另一床薄被,隻露出一雙杏眼,“這樣隔著,就好了。”
長夜寂寂,殘燭也將要燃儘。
事實上謝緲並不習慣身畔有人,即便那姑娘十分謹慎地縮在床沿,但聽見她平穩的呼吸聲,閉著眼的謝緲仍遲遲不能入睡。
他下意識地要去摸一樣東西,卻想起它早已遺失。
毫無預兆的,
睡夢中的姑娘一個翻身滾到了他的懷裡,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謝緲脖頸的刹那,他驟然睜眼,下意識地伸手扼住她的脖頸。
力道之大,令原本睡著的戚寸心一下子驚醒。
燭火將熄未熄,閃爍不定,她睜眼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臉,便覺頸間一痛,她隨即失去意識,昏昏睡去。
燭火已熄,謝緲鬆開掐住她脖頸的手,他坐起身來,借著窗外疏漏的月光,慢條斯理地打量她的臉。
隨即他輕飄飄地移開視線,活動了一下手指的關節。
月華散漫如霜般披落於簷角屋頂,少年如雪的衣袖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他赤著一雙腳,慢悠悠地走在屋頂脊線之上,低睨著底下鋪陳的燈火。
那些燈火,照見了這座曾經的齊王府,如今的知府私邸的幾分輪廓。
月輝與燈光在他身上交織成冷暖兩種光影,他那一雙眼明明是晦暗冷淡的,但那少了些血色的唇卻忽然彎了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