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君 如題(1 / 2)

事情,要從兩個月前說起。

那日,泠琅匍匐於房梁之上,屏氣凝神,隻露出一隻眼,去觀察屋內情形。

梁木烏黑粗壯,很好地隱蔽了身形,是以整整十個時辰,無一人察覺她的所在。

這並不是一件易事,十個時辰的紋絲不動,未進粒米,她連將呼吸起伏都壓到最低,幾乎與身下木料融為一體。恍然間,竟隱隱參悟了阿爹所說“物我合一”之境界。

但她到底不是塊木頭,屋中相對而談的兩人的身形,一點不差地落到她眼中。

一位女道,廣袖寬袍,清瘦倜儻,舉動之間頗有些道骨仙風。

一位貴婦,錦貂披肩,雍容華貴,此刻正眉頭緊鎖,麵露焦急之色。

泠琅知道她們此時在討論何事。

話題關於那已經昏迷數十日涇川侯世子,江琮。

江琮素來體虛孱弱,平日裡為了清淨養病,幾乎閉門不出。名醫斷言他極難活過二十,是以去歲臘月間世子的及冠禮,侯夫人操辦得極為儘心儘力,全府上下都得了賞賜。

泠琅之所以曉得得那麼詳細,是因為那日她初來西京,從侯府後門經過。恰逢兩個府中小廝站在門外興奮交談,讚美侯夫人出手大方闊綽,感歎世子清姿舉世無雙。

聲音之巨大,措辭之直白熱辣,再加上張牙舞爪的肢體動作,引得匆匆趕路的泠琅硬是為這二人駐足,側耳偷聽了片刻。

西京高門大戶,竟養著行事如此粗魯的小廝。泠琅在心中盤算,還以為京城處處龍潭虎穴,半步行差踏錯不得,也不過如此嘛。

話說回來,在全府上下短暫的歡欣鼓舞過後,世子的精神卻是極速衰弱下來,昏睡不醒,藥石罔效,府中又是一片愁雲慘霧。

府主人涇川侯過完年便迫不及待去嶺南遊曆,音訊全無,大小事宜隻能由侯夫人一手打理,在這火燒眉毛之際——

府上來了個雲遊女道。

這女道是有些傳說在身上的,不僅多與貴族名門結交,更能自由出入王廷,同女帝相談甚歡。傳言說她出身於百年前便湮滅了的須節宗,又有人說她師承昆侖。

眾說紛紜,唯一可確信的是,這位道號素靈真人的女道,必定本領高超,仙術過人。她一於西京現身,便有消息靈通的貴族翹首以盼,千方百計要請來府上敘話。

侯夫人原本不信這些,奈何病榻上的世子已經病入膏肓,同徘徊鬼門關的人無異了。此番聽聞素靈真人進京,便動用渾身解數,將仙師請到侯府。

素靈真人一上門,不看脈象,不觀麵色,問過生辰八字,便為昏睡不醒的世子卜了一卦。

這一卦沒卜多久,用侯夫人事後對泠琅的話來形容,是“剛得了八字,當即便道出子璋以往病情、發作周期,連昏睡了多久都曉得!無量天尊,真真神了!”

不等涇川侯夫人追問請教,真人擺擺手,竹筒倒豆子般洋洋灑灑道:

“世子為乙木命,城牆土,澗下水……縱使名為琮,仍是缺金。此番是命中應有之劫,凶險萬分,但若平安化解,可保一生順遂。”

“若貧道早一個月來,還可設壇作法,念經祈福。但事已至此,尋常法事已無多大用處,如今唯有一解……”

梁上君子泠琅聽見她接下來的話,幾乎要嗤笑出聲。

這盼天盼地盼來的良計,竟然是衝喜。

這並不是第一回有人提衝喜,世子病重的頭幾日,有親故來府探望,曾委婉提過此事。

侯夫人性情爽直,向來不信鬼神,又正是焦頭爛額之際,當著花園中一眾下人,劈頭便罵了那客人一頓。

“婚姻大事,豈能兒戲。若是無用,便是白白多了個年輕寡婦;若是順遂,這強湊的一對又豈能舒心?與其費力鑽研這些,不如想辦法把嶺南神醫找來,彆耽擱了正經工夫。”

這番話擲地有聲,堂堂皇皇,震得隱在假山暗處的泠琅感慨萬千。

衝喜之事自然無人再提。世子一病一月,終於又有人開了這個口,堂皇道出衝喜二字。

侯夫人這回該如何應對?拂袖而去,還是客氣請離?

泠琅細細打量著她的神色,忽然暗覺不對。

夫人若有所思,竟是被說動了。

也難怪如此。一來,江琮的病情已到最凶險之時,若是兩個月前,夫人還不屑這些旁門左道,如今的確彆無他法了。

二來,這可是素靈真人……且不說這位真人是如何得女帝青眼,名聲如何斐然,方才露的那一手,實在是厲害。

許是瞧出了侯夫人的猶豫遲疑,真人拂塵一甩,坦然微笑道:“夫人不必神傷,世子自有福運在身——”

她伸出食指,指了指天:“光明晦暗,終有交替變化之時,您且候著罷。”

這連番動作是瀟灑至極,泠琅卻心驚膽戰,因為真人那指尖不偏不倚,正好指向了正龜縮在梁木之上的自己。

她差點以為是行蹤被發現。

還未定心,真人接下來的話語讓泠琅幾乎要從空中跌下來。

“須得找一個戊申月,甲戌日生,名中含水帶金之人。楊柳木潤水,雙土亦能互相滋養,同世子的八字是再合契不過。”

這不就是她的生辰嗎?連名字含水帶金都對得上!

泠琅毛骨悚然,幾欲飛身溜走。

萬不能如此邪門,她從不信什麼運勢八卦,現下隻有一種可能,就是這勞什子仙師知道自己藏在這裡,是故意來戲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