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聲道:“還未謝過夫人日夜操勞,夙興夜寐念祝祈福,母親都同我說了,我如今能這般,實在是夫人之勞。”
這一笑,如凍湖化水,料峭寒風中生出春意。眉心那顆痣,真如鶴頂那抹朱紅一般奪人眼目。
泠琅卻無暇欣賞,她慌忙道:“那些本就是我分內事,何勞之有?不過念經燒香罷了,若能換得夫君平安康健,是再應該不過。”
這倆人左一個夫人右一個夫君,此間脈脈溫情,如同那心心相印的伉儷一般,誰能想到這才是他們見的第一麵。
他們你來我往,侯夫人倒閒坐在一旁飲起茶來。
她吹了吹茶湯麵上的浮葉,無不欣慰地想,旁的人因病多年閉門不出,怕是早就生出些怪異性子,但她兒子便不然。
早年間她和涇川侯伴於君側,四處征戰,並沒什麼功夫照料這唯一的孩子。好在江琮從小便懂事,從未為此哭鬨抗議過。
再長大些,便更顯現出溫和知禮來,和同年歲的孩童完全不同,歡喜玩鬨的年紀,他已經十足的沉靜穩重。可後來聖上封了侯,賜了觀雲坊的宅院,就在那時,江琮才染上病。
思及病後的辛酸苦楚,侯夫人放下茶盞,微微一歎。
不過是稍微一提點,說為了能脫險,為娘為你尋了門親事,那姑娘是個實心實意的,娘都看在眼裡。如今你平安醒轉,她……
話僅僅到此,他便了然。
“有恩必報的道理,兒子知曉,還請母親放心。”
思緒被一陣咳嗽聲打斷。
侯夫人抬眼去看,隻見江琮弓著背,十分難耐的樣子。而泠琅坐在他身側,正幫他拍撫順氣。
她忽地就生出莫名想法來。
這二人僅僅看著,倒是男才女貌,十分般配——
同樣的想法,不僅侯夫人有,房中伺候的醫者也有,門外窺伺的眾人更是有。
身為主角的泠琅卻恍然不覺。
她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事情到如今,發展得實在是太順利了。
江琮果真不是個孤僻古怪的,甚至還過分的溫和英俊。先前在房中,無論她說什麼,他都耐心聽著,麵上含了溫潤笑意,應對彬彬有禮,周全至極。
那雙桃花眼將她看著,竟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盈盈脈脈。
好似真的把她當妻子看待一般。
生得好看就是占便宜,泠琅十分確信他就算是看一坨牛糞,也會是這種眼神,有的人天生便是多情眼。
並且更妙的是,他雖有所好轉,但到底不能行動自如,下個地都堪稱勉強,走兩步路更要人攙著,這就說明……
侯府還需要她這個福星,無論如何,在他徹底如常人之前,她都能心安理得、名正言順地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呆在此處。
至於再久遠的事,她懶得去想。因為大夫說了,江琮體虛孱弱,身內空乏,起碼還要休養個一年。
一年的時間,若她李泠琅還不能查出點什麼,那刀也不必耍了,直接自裁了事。
懷揣著對前路的憧憬,泠琅蒙上被子,在自個兒房中美美入睡,一覺睡到——
三更。
雞鳴剛過,她便睜開眼來。
黑洞洞的屋頂,有皎潔月色透過窗落進來,榻邊的綠袖是一如既往的酣睡,整個侯府靜悄悄。
實在是個偷雞摸狗的好時候。
半盞茶後,泠琅出現在侯府後門深巷之中。
萬物靜默,唯有頭上孤冷月色,和腳下寂寂長街。她翻過一道又一道高牆,於狹窄屋脊上疾掠而去,足尖點在瓦片上,發出的聲響連貓都無法被驚動。
出了觀雲坊,直奔長樂街,躲過往來巡邏的金吾衛,泠琅閃身進入一道高門之內。
總是整個西京都陷入沉眠,總有一處地方是徹夜熱鬨的。
白鷺樓。
歡飲達旦,歌舞通宵的銷金窟,商人一擲千金,王侯流連不去。數不儘的奇珍異寶在此拍賣轉手,世間難覓的美酒珍肴亦任君享用。
泠琅當然不是圖這個。
一名小童迎上前來,正要問詢,瞧見她從袖中亮出一塊玉牌,便躬身行禮退卻。
退卻的同時,手指卻暗暗一比,是個數字。
泠琅看著,淡淡移開視線,轉身便往樓上去。
穿過鬨哄哄的廳堂,躲開不知第幾個醉漢,一道華美精秀的雕花門隱於暗處,終於被她尋得。
進門的時候,裡麵似有話聲,聽到又有人至,皆一同住了口。
“你要的東西有線索了。”屋裡有人對她笑著說。
那人接著話鋒一轉:“可惜還有人想要這個,出價高了一倍,讓我很為難。”
這等地方的談話,從來無需寒暄周旋,泠琅開口便道:“誰?”
“這當然不能說,但可以告知的是,那人原本比你先問,但年後音訊全無,今日才又找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