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等眾生,無極運化,三辰合統,乾坤定位,三才乃俱,諸天顯現,育孕蒼眾……”
他一動不動地聽她念了半個時辰,聲音從清澈變為舒緩,又變作磕磕絆絆,她嗬欠連天,最終一頭倒在他榻邊。
她睡熟了,鼻息淺淡而安然。
而他也再次陷入沉眠。
如此醒醒睡睡,帳外的人來來去去,有人壓低了聲音交談,有人掀開帷帳為他診脈,濃重藥味揮之不散,在黑暗中,他睜著眼,靜靜地聆聽判斷。
判斷他到底昏迷了多久,眼下又是如何的變化。
母親放出了自己病重的消息,府上很清靜,熟悉的部下仍舊環繞伺候在身側,所有人都在等待他醒來,一切良好,沒有變動——
除了那個女子。
日日來他榻邊念經祝禱,聲音如清泉流淌,如晨雨於簷下滴落,總之都是些清涼舒緩的物事。她偶爾瞌睡,偶爾安靜,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會在那一字一句中得到久違的安寧。
確實儘心,確實也無異心。一襲軟帳的間隔,她專注念禱了八天,他便無聲無息地觀察了八天。
在這八天裡,如果她有其他任何舉動,她都不能輕易離開這個房間。萬幸的是,一切都沒有發生。
這個女子,真的隻是因為巧合而得以來到他身邊罷了,同陰謀詭計無關,同權術操弄也無關。
在二人正式見麵後,他更加確認了這一點。那張臉素淨纖巧,還帶了些未完全脫去的稚氣,藏不住任何東西。
事已至此,便這樣罷。
即使這份乖巧單純有些不合時宜,但他會儘力庇護她,因為恩情,也因為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惜。
可惜……他沒同什麼小娘子打過交道,也不曉得如何做才是正確,這幾天以來,好似乾了些笨事。
九夏把事情弄砸了,連累她擔驚受怕,他於心有愧,取了簪子想哄她開心,結果害她高燒不起。
脆弱而纖細的生命,僅僅是吹了夜風,便蒼白孱弱得像要凋零一般。
女孩都是這般單薄易碎的嗎?他有些迷惑,更多的是茫然,要嗬護這樣的造物,看來比他想的要難得多。
案上甜羹已然冷卻,他攪動著粘稠芬芳的汁液,終究還是舀了一勺入口。
於是——這份茫然便更深了。
女孩做的食物,也會這般難以下咽嗎?
泠琅不知道自己端過去的甜羹能不能下咽,因為根本不是她做的。
她在屋子裡悶了兩三天,三個侍女輪番將她守著,一旦被發現有想出門透透氣的念頭,便聲淚俱下地圍攏住,好似自己要出去殺人放火。
洗漱有人服侍,吃飯都恨不得喂在口中,身體是好得很快,但泠琅的精神已經飽受折磨,奄奄一息。
於是便有了主意,說要親手給世子煮點東西送去。借口過於正當,她堂皇說出的時候,三個女孩兒朝彼此交換了心照不宣的眼神,竟痛快地說了好。
於是泠琅便由綠袖扶著,慢慢往灶房行去,路上瞧著竹林漂亮,看著石凳也歡喜。半盞茶的路途,她蹣跚似老嫗,恨不得走上半個時辰。
到最後綠袖忍不住說:“少夫人,您是不是想如廁?”
泠琅隻能說不想。
這般磨磨蹭蹭地到了灶房,泠琅看著滿屋子的鍋碗瓢盆,誠懇道:“綠袖,我不會煮湯羹。”
綠袖大驚失色:“那這可如何是好?”
泠琅暗恨她遲鈍,點明道:“哎!要是有人能替我煮就好了。”
綠袖也說:“哎!那人是誰呢?”
泠琅忍無可忍:“你父母原本不是在灶房做事,去年才去田莊的麼?你之前沒跟著學上兩招?”
綠袖猶豫道:“我是學過,但是……”
“如此便可!你儘管發揮,我在旁邊等你。”
說罷,她便兩手一抄,施施然轉悠了起來,也不管綠袖如何在灶台前冥思苦想。
侯府有兩處廚房,大些的燒眾人的飯,小些的則是給屈指可數的幾位主子用。此番知曉世子夫人要來洗手作羹湯,小廚房的下人早就帶著曖昧笑意退出去了,留出十足的發揮空間。
泠琅慢慢打量眼前的陳設,大戶人家的廚房就是不一般,處處透著精致,絕無半點積灰油點。
謔,這竹籠色澤深紫,好似是金貴絳玉竹做成。那廂案台上擱著裝油的碟子,如果沒看錯,那花紋式樣也是京中有名的瓷窯燒製的。
她左看又看,憋了一陣瞧什麼都稀奇,剛拿起一枚青花細瓷罐細細打量,就聽到骨碌碌一聲響,什麼東西滾到她腳邊。
那是一隻陶罐,灰土的色澤,粗糙暗淡,是街邊酒肆最尋常不過的容器。
同滿屋子的精貴比起來,這個陶罐顯得過於格格不入了。泠琅好奇去看,雙手抱起罐身,搖了搖,空的。
她漫不經心地來回看了圈,卻猛然間頓住,渾身僵硬。
耳邊還有綠袖搗鼓出的乒乓聲響,她似乎在聲嘶力竭地問詢要不要放紅豆,但泠琅什麼也聽不進去了。
罐身後麵,有蒼涼質樸的三個字,看上去有了年歲,已經模糊不清。
春秋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