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琮默了一瞬,道:“十三歲時落過一次水,從那時起,便有了體虛之症。受不得寒涼,極易咳喘,還會——偶爾昏睡不醒。”
泠琅訝然道:“這麼說來,夫君不是從小就一直困在熹園的?”
江琮抬起眼,對上她的視線,歎道:“不錯,也算過過幾天正常日子,到底知曉外邊的街巷長得什麼模樣。”
泠琅一本正經道:“長得……也就這樣,不及熹園十分之一好看吧。”
江琮輕笑道:“夫人何必安慰於我,這些年早已習慣了。”
泠琅抿了抿唇,看著對方在夜色中晦暗不明的眉眼,他在說這些的時候,語氣遠遠不算風淡雲輕。
“習慣是一碼事,喜歡又是另一碼事……”她誠懇道,“素靈真人說我是夫君命定的解災之人,碧雲宮的青燈道人也說我身上有福星。何必氣餒,仙師都這麼說了,恢複安康不過是早晚的區彆。”
她說得很認真,像在保證,又像在許諾,江琮看著想笑,但還是忍住了。
他隻能正色說:“勞夫人費心,借夫人吉言。”
泠琅手一揮,頗有些豪邁道:“不必客氣!”
她說得口乾舌燥,竟習慣性一伸手,端起旁邊的杯盞便喝了起來。
江琮來不及阻止,隻能眼睜睜看她喝了兩口後放下,臉上露出困惑茫然。
“怎得有點甜?”她添了舔唇角,喃喃說,“哦——是藥酒,藥酒都這般好喝麼?世子好福氣。”
江琮於是決定不告訴她這酒成分是什麼,他說:“這福氣隻得我獨享,不能分給夫人了。”
“小氣,”泠琅笑著說,“說起來,我從前也喝過藥酒,那裡麵泡著蛇和蜈蚣,十分嚇人,味道更是難以下咽。”
“哦?為何會喝這些?”
“因為——”泠琅抱著竹杯,壓低聲音道,“因為我同彆人打架,手差點斷掉,所以必須喝。”
江琮眉毛一挑,他想象不出她打架是怎樣的場麵。
泠琅拉長了聲音:“你那什麼表情,是不是不信?那次我手差點斷掉,但挨打的那個卻是真的斷掉了……我很厲害的。”
江琮確信她在吹牛了,同時確信的是,她好像有點醉了。
不過兩口藥酒,至於如此?
泠琅的話卻多了起來:“你肯定沒打過架,你們這種京中貴族子弟,就算同人起爭端,也不會在地上打得翻來滾去罷。”
“我們那小地方的孩子可不一樣,你不欺負彆人,彆人就來欺負你。我沒有母親,父親也不管這些爭端,所以他們總喜歡欺負我——”
她又舉著杯子,仰起下巴就要灌,這回江琮看見了,起身眼疾手快一把便奪了回來——
卻是晚了一步,原來酒之前就被喝乾淨了,江琮十分詫異,就那兩口的工夫,竟是一滴不剩。
泠琅卻指責他:“你小氣!”
江琮歎了口氣:“我小氣。”
他想坐回去,對方卻不依不饒地拉住了他手臂:“再拿一點來。”
江琮又歎氣:“夫人……這可不能喝,以後也彆想了。”
泠琅不說話了,她瞪圓了眼睛看著他,似乎要努力做出氣勢來。
江琮忍不住摸了摸她頭頂:“沒有了,而且時間太晚,該睡了。”
泠琅抓住那隻手:“你摸我做什麼?”
江琮低笑道:“見夫人可愛得緊,想摸便摸了。”
泠琅湊近他:“這不行,我要摸回來。”
江琮避開了對方的視線,她吐息之間儘是芬芳清冽的酒香,眼神又暖又燙,像是氤氳了池上霧氣。
他懷疑那隻蟋蟀並沒有被放走,不然此刻怎會癢得如此不自在。
“夫人,”他無奈地說,“你明天醒來,會後悔嗎?”
泠琅一下子放開他的手,騰地站起:“我李泠琅人生信條,便是筆直向前,絕無後悔二字——”
鬨劇持續到大半夜才停。
終於送走了喋喋不休的小娘子,江琮回到重歸寂靜的池邊,望著空杯忍不住啞然失笑。
她這樣,倒比平時恭敬溫順的樣子要生動許多,或許這才是本來性格罷。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又受了這麼多苦楚,隻有借著酒意才能稍微活潑些,也是可憐可歎。
這麼一鬨騰,他原本心中的鬱結也全數消弭了,現在四下俱寂,終於可以盤算接下來的計劃。
高深死了,屍首當夜便被焚燒埋葬,訃告迫不及待地張貼出來,好像生怕人不知道似的。
醉春樓那四個大漢被找著了三個,嚴刑拷打後,昨天終於交代出所有——他們並不是青雲會的人,隻是借了文身裝腔作勢罷了。
他們言之鑿鑿,說逃跑的那一個,才是真正的青雲會部下。
江琮已經派人暗中尋了數日,剩下的那人竟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唯一可確定的是他沒有出京城,如今藏匿在某個地方。
某個不那麼容易進出,消息相對嚴密,尋常人意想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