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沈濃綺對皇上素來無有不依,且有人幫襯打理六宮事務,對她來講是樁好事,她怎會拒絕?福海的眼中閃過一絲始料未及。
碰的這個軟釘子,倒讓福海犯了難,他是帶著任務來的,若是就這麼回勤政殿,實在不好交差。
旁人覺得劉元基敦厚良善,福海心中卻清楚得很……
他們這位皇上,才學與脾氣成強烈反比。
詩書政務上有多差勁,性子就有多低劣。
這番話遞上去,劉元基不會對沈濃綺怎麼著,可他福海的項上人頭保不保得住,那可就不一定了。
福海心中斟酌一番,還是決定勸一勸,“皇後娘娘多慮了。貴妃娘娘向來敬重您,若知能為皇後娘娘分憂,貴妃定然是樂意至極,說不定一開心,前陣抄寫經書的疲累都會煙消雲散,再者,太後壽誕一年一回,機會難得,饒是皇後娘娘擔心顧不上教,哪怕就讓貴妃娘娘在身旁端茶遞水、傳話跑腿,如此貴妃也定能受益頗深呢。”
福海身軀弓得低低的,語調輕緩,自認為將話說得圓滑又漂亮。
可他直到腰都彎酸了,卻還沒有得到回應。
終於,頭頂傳來一清冽的女聲,音色悠揚婉轉,宛如玉石相擊。
可語意卻冰冷至極,比燕雀湖上凝結的湖麵,還要更涼上幾分。
“你知在我兄長掌管的西北軍中,若是有人質疑軍令,會有何下場麼?”
沈濃綺扭過身來,噙了絲冷笑,居高臨下盯著他,“會被將士們施行車裂之刑,五馬分身而死。”
福海被那股威勢壓得喘不過氣,隻覺得是自己失算了。皇後娘娘雖性子軟,可到底也是個說一不二的主,依著父兄的權勢,連劉元基麵上都要敬重著她,更何況他這麼個不上算的奴才?
這兩個主,實在是哪一個都不好惹。
福海心驚肉跳著,直接腳底一軟,匐倒那金燦燦的裙邊,一麵告饒,一麵自扇著耳光,“奴才罪該萬死,皇後娘娘說什麼就是什麼,奴才不該置喙,都是奴才的錯,都是奴才的錯……”
“本宮暫且先不將你五馬分身,你自去領三十棍宮棒,退下吧。”
*
晏朝裕豐年正月二十六,宜訂婚、求嗣、破土、祈福、祭祀。
這麼好的日子,同樣也是太後五十四歲誕辰。
自先帝去世後,晏朝國喪持續了整整半年有餘,禁張燈結彩,禁奏樂唱曲,禁飲酒宴請,四十九內不準屠宰,三月之內不能嫁娶。
今日太後的壽宴,乃是皇室自國喪後,辦的第一樁喜事,由此傳遞給晏朝百姓一個信息:國喪已過,今後可萬事如常。
這次宴席幾乎邀請了全晏朝數得上名號的豪門貴胄,從辰時二刻起,各式各樣的車架就在宮門外排起了長隊,遞上宮帖核實身份,然後被宮婢們一一迎了進去。
走過兩三道宮門之後,貴女們遙遙望見宮廊的儘頭,停了輛華麗步輦,輦上坐了個宮裝女子,貴女們不禁咬起耳朵來。
“那是皇後娘娘麼?”
“說什麼渾話呢,按照規儀,皇後娘娘此時應正在寶華殿為太後上香祈福,怎會出現在此處?更何況,這步輦再華麗也隻是步輦,皇後出行可是要乘鳳鸞的。”
“既不是皇後娘娘,那她怎穿得,那般……張揚?”
“嗬,窮人乍富,自然是要招搖過市一番。”
說罷,一行女眷已翩躚行至步輦前方,收起方才的鄙夷,換上了恭順的神色,跪地請安,“參見貴妃娘娘。”
張曦月神情倨傲地坐在輦上,微抬了抬塗了丹蔻的指尖,“起身吧。”
她的確是故意停在貴女們必經之路的。
曾經人人瞧不上眼的九品芝麻官之女,今日卻能讓那些鐘鳴鼎食之家的貴眷低了頭顱請安問好。——人世間沒有比這更痛快的事兒。
無論她們心中如何不甘,暗地裡如何腹誹,麵上還不是不敢流露半分?
貴女們一茬一茬地來,謹小慎微地請完安之後,又一茬一茬地走,張曦月的內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直到又有三列貴眷行來,匍匐在地,“參見貴妃娘娘”。
可其中有個四十幾歲的婦人,異常明顯地凸在原地,並未同其他人一起跪地請安。
更讓張曦月難以接受的是,若那婦人通身富貴,容貌昳麗也就罷了,她還會考慮婦人是哪家權貴,不好得罪。
偏偏那婦人著了件不甚華麗的衣裳,荒草般枯黃的頭發束在頭頂,皮膚也因沒有水分而顯得皺巴巴的,不像是精心養護過的樣子。
唯一的可取之處,便是瞧著精氣神尚好。
張曦月的婢女立即訓斥出聲,“來者何人?瞧著不像是身體有恙,年歲也不甚高,那見了貴妃為何不叩首行禮?進宮之前沒人教你規矩麼?!”
這聲音又尖又厲,很有幾分仗勢欺人的意味,讓跪在地上的貴眷們齊齊皺了眉。
那婦人相貌平平,眼神中卻透著絲曆經劫難後的堅毅,她倒並未慌張,隻神情坦然道,“臣婦乃護安娘子李雲芬。”
護安娘子?張曦月蹙了眉尖,臉色愈發不虞。她雖然入宮不到四月,可也將京城勳貴豪爵們的門戶記清楚了。
這裡頭可沒有一個叫護安娘子的,這般粗鄙的婦人,也不知是如何混進皇宮的。
今日乃是張曦月頭次以貴妃的身份,出現在京城貴眷們麵前,這婦人此舉顯然掃了她的臉麵,那今後還如何服眾?
張曦月眼周驟緊,眸中的寒光轉瞬即逝。
她心中其實已很是不爽,可偏偏還想給人留個溫婉的印象,柔聲道,“來人,本宮瞧著護安娘子對宮中禮數似乎並不熟知,隻怕到了太後娘娘麵前冒犯,不如先將娘子送出宮去,本宮再派個嬤嬤慢慢教娘子學好宮規。”
眼下之意,竟是要將人攆出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