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師尊(2 / 2)

謝爻接過來,連那溫熱的觸感也像。

他垂下眼簾,用指腹輕撫了一下乾枯的花瓣:“血菩提。”

他的眼裡有種奇異的神色,似悲哀,又似塵埃落定的釋然。

那些情緒隻是一閃,立即沉進眼眸裡,如星光墜入深潭。

“你怎麼知道為師需要血菩提?”他問道。

原來師尊什麼都知道,虧她還極力隱瞞!冷嫣不敢看他的眼睛:“偶然聽說師尊煉丹缺這味藥……弟子想著師尊的生辰快到了……”

她的聲音漸低下去,幾不可聞。

她聽人說這種花必須修為低下、純陰命格之人摘取,否則一離枝頭便會失效,於是趁著師尊閉關偷偷溜下山去。

謝爻道:“為師想要什麼自會去取,不用你涉險。”

雖是責怪,又似乎有種彆樣的意味,冷嫣耳朵發燙,頭垂得更低了。

她何嘗不知道,世間沒有師尊得不到的東西,可隻要能為他做些什麼,便是赴湯蹈火也心甘情願。

血菩提在謝爻掌中輕舒,他用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染血的花瓣又皺縮成一團。

他瞥了眼冷嫣,少女也像花瓣一樣將自己縮起。

謝爻把花放在一邊,對她道:“為師替你療傷。”

冷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的雙頰生出紅暈,就像窗外的天空,起初隻是一點熹微晨光,頃刻間已是紅霞滿天。

隨即她有些慚愧。

師尊常教導她,修道即修心,聖人形同槁木,心若死灰,隻要心無雜念,就不會被軀殼所累,為俗禮所拘。

她想要說服自己,可心跳得越來越快,雙頰也越來越燙,想必這時候已經紅到了脖子根。

她定了定神,抱著赴死般的決心,伸手將中衣輕輕褪下,露出受傷的肩頭。

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出現在眼前,被一小片瓷白細膩的肌膚襯得越發猙獰。

謝爻輕輕皺了皺眉。

雖是一閃而過的細微表情,卻沒逃過冷嫣的眼睛,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接著又像學飛的雛鳥一樣飛快地撲騰起來。

“為師要用靈力把毒逼出來,會有些疼,你忍一忍。”

冷嫣點點頭,她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更彆提開口說話。

就在微涼的指尖即將觸到傷口的刹那,院外忽然傳來個少年不耐煩的聲音:“冷嫣,還活著嗎?師父叫我來給你療傷!”

冷嫣嚇了一跳:“是小師兄……”一邊不自覺地把中衣掩上。

謝爻收回手,眼中神色莫辨:“你姬師兄的醫術比我高明,讓他替你療傷吧。”

“這幾日你安心將養。”他瞥見床邊的血菩提,遲疑片刻,終究拾起來握在手裡,向門外走去。

師父一走,冷嫣長舒一口氣,僵直的脊背瞬間鬆下來,她的臉頰滾燙,手腳卻冰涼。

她聽見門外師父在和小師兄寒暄,那低沉的聲音傳入耳中,她不覺回想起方才師父靠近時鼻端霜雪的氣息,心頭的悸動又卷土重來。

不等她平複心緒,師兄姬玉京已用劍柄將門推開,一條長腿邁過門檻,少年的身量已接近成年人,肩背還帶著少年的修窄單薄,雖然也穿著重玄弟子素淨的天青色道袍,通身卻散發著一股矜貴氣。

他和冷嫣年歲相仿,前後腳入門,兩人卻不親近,姬玉京出身高貴,天賦出眾,對冷嫣這個出身卑賤、資質欠佳,卻憑著莫名其妙的運氣拜玄淵仙君為師的凡人,自然看不順眼,時不時要冷嘲熱諷幾句。

冷嫣知道他嫌惡自己,總是繞著他走,哪知她越是避讓,他越不給她好臉色看。

冷嫣眼下最不願見的就是他,他一定會逮著機會挖苦她一番。

她硬著頭皮叫了聲小師兄。

姬玉京哼了一聲算是回答,狐疑地掃了眼她緋紅的臉頰,紆尊降貴道:“受了什麼傷?我瞧瞧。”

傷處在肩頭,雖說世外之人不拘小節,可冷嫣畢竟是個豆蔻少女,免不了害羞。

姬玉京看出她的抗拒和遲疑,拉長了臉道:“不看就不看,你以為我稀罕看你?要不是師父非要我出手,你死了我都懶得看一眼。”

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個青玉藥瓶扔給她:“有本事自己上藥。”

冷嫣性子軟,最怕麻煩彆人,心眼又實,當真轉向床裡側,咬開瓶口的軟木塞,正要把藥粉傾到傷口上,藥瓶被人一把奪了去。

姬玉京道:“傷口腐肉都不挖掉就往上倒,你當我這藥很易得麼?”

冷嫣低低地道了歉,從枕邊拿起紫陽金鑄造的匕首,便往傷口邊緣的腐肉上割去。

姬玉京看不下去,搶過匕首:“嘖,你殺豬呢,蠢死了。”

冷嫣疼得眼淚汪汪,再被他一起哄,忍不住眼眶一酸,一顆淚珠落了下來。

姬玉京臉上閃過一絲無措:“我不說你就是,彆哭哭啼啼了。”

冷嫣忙道:“不是怪小師兄,隻是有點疼。”

姬玉京一看傷口,也愣住了,他隻知道她私入迷穀受了傷,以為是些尋常蛇蟲咬的,未料傷勢這麼重。

“什麼咬的?”他皺眉道。

冷嫣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去偷花的事,含糊其詞道是蛇。

姬玉京睨她一眼:“什麼蛇?”

不等冷嫣回答,他便皺著眉道:“看傷口倒像是棘蛇,那臟東西不是隻有迷穀有嗎,你去那地方做什麼?”

冷嫣被他一語道破,承認也不是,抵賴也不是。

姬玉京道:“這種蛇是血菩提樹的樹根,平時盤在土裡不動,除非有人采花……”

他恍然大悟:“你去采血菩提了?你采這邪物做什麼?”

冷嫣隻知道師父煉藥要用這花,卻不知這花的底細來曆,聽姬玉京稱之為邪物,心裡便有些不舒服:“是師尊用來煉藥的,怎麼會是邪物?”

在她眼裡師父比月光還乾淨,這話無異於褻瀆。

姬玉京一聽是玄淵仙君需要這東西,一時有些拿不準,咕噥道;“許是我記錯了……一會兒我去藥廬翻翻典籍。”

他一邊說,一邊用靈火咒把紫陽金匕首燒得通紅,利索熟練地替她刮除被蛇毒侵染的血肉。

冷嫣疼得直冒冷汗,咬著牙不敢吭聲,生怕再招來什麼風涼話。

姬玉京卻不放過她,數落道:“一個劍都拿不穩的凡人跑去迷穀,真是嫌命長。眼下知道疼了?”

冷嫣哪裡有力氣反駁,便任由他說。

姬玉京嘴上不停,倒不耽誤療傷。割去腐肉,施咒止血,撒上藥粉,一套工序行雲流水。

用消腫祛熱的冰蠶綃包好傷口,他歪著頭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傑作:“多虧你遇上我,否則被咬得這麼深,這條胳膊怕是保不住。”

冷嫣十分領情,低頭道:“多謝小師兄,耽誤小師兄清修,對不起。”

姬玉京治完了傷卻不走,看了冷嫣一眼,忽然道:“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仙君是什麼人,想要什麼得不到,要你去獻殷勤?”

冷嫣低聲道:“是我自不量力。”

姬玉京冷哼了一聲,抱著胳膊半晌不吭聲,許久才吞吞吐吐道:“你對仙君……莫不是有什麼非分之想?”

冷嫣大駭,慌忙使勁搖頭:“小師兄彆亂說!我怎麼敢,我沒有……”

師尊對她來說就像山顛雪,天邊月,這樣的事便是偷偷想一想,似乎也是對他的玷汙。

可她想起方才師尊靠近時那不自在的感覺,又沒來由心虛起來。

姬玉京道:“沒有最好。你知道玄淵仙君為何收你為徒?”

“為何?”冷嫣抬眼望著他,從她懂事起就不明白師父一個不世出的劍修奇才、當世大能,為何收她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凡人為徒,小時候她曾問過,師父隻說是命中注定的師徒緣分。

“你從沒聽過那個傳言?”

冷嫣搖搖頭,心尖像是突然被揪緊。

姬玉京對上她的眼睛,少女的眼瞳很黑,幾乎看不見瞳仁,盯著望一會兒,會生出可以直直望進她心底的錯覺,而她的心事袒露無遺,瞎子也看得出來,隻有她自己不明白而已。

姬玉京心裡莫名有些發澀,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下去,煩躁地揮揮手:“我哪知道,總之你彆癡心妄想,仙君不是你能肖想的,他也看不上你一個凡人。”

眼看著她的小臉又要由白轉紅,似乎又要辯白,姬玉京忙道:“行了,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頓了頓:“你死活都與我無關,我隻是怕仙君清譽有損。”

他說著快步往門外走去,走到門邊,一轉頭看見少女咬著嘴唇,眼裡似有水光,忙又回過頭去,硬梆梆地扔下一句“我走了”,便逃似地跑了出去。

……

不知是因為傷口疼,還是小師兄那番話的緣故,冷嫣這一夜睡得很不安穩,一閉眼便開始做亂夢,一時夢見幼時在下界的事,一時夢見師父像她年幼時那般將她抱在懷裡,一時又夢見師父斥責她滿心齷齪念頭,不配當自己的徒弟,要趕她下山。

半夢半醒之間,她恍惚聽見耳邊有人喚她的名字,她蹙著眉,迷迷糊糊地分辨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這是姬玉京的聲音。

她睜開眼睛:“小師兄?”

話音未落,一隻掌心乾燥溫暖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姬玉京顫聲耳語:“噓,彆出聲,什麼也彆問,想活命就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