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嫣茫然片刻,直到左肩傷口傳來劇痛,她這才確定自己不在做夢。
可是姬玉京突然出現在她臥房裡,還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實在反常。
她借著琉璃窗中透進的月光仔細打量小師兄,隻見他神色慌張,額上沁著一層細汗,和平日判若兩人。
冷嫣心頭一跳,莫非小師兄是練功出了岔子,邪魔入體了?這種事雖罕見,門派中也並非沒有先例。
姬玉京仿佛知道她所想,一挑眉,沒好氣道:“我沒被奪舍,但你若不跟我走,恐怕就快了。”
這神情口吻是小師兄無疑。
可他的話讓冷嫣越發糊塗,什麼奪舍?她好端端地在門派裡,有師尊和那麼多疼愛她的長輩們在,誰能來奪她的舍?
姬玉京心知謝爻在她心裡的分量遠比自己重,不解釋一二她決計不會跟自己走,隻得壓低了聲音道:“我在藥廬裡沒查到,傳音給家中的書童,在藥典一條小注中查到了……總之血菩提至陰至邪,從沒有人用它入藥,隻有人用它施移魂術。”
移魂術是化外巫人的邪術,冷嫣自小修習的都是正統道術,對此聞所未聞,聽得一頭霧水。
姬玉京“嘖”了一聲:“就是用來奪舍。”
冷嫣連連搖頭,斬釘截鐵道:“不可能,小師兄一定是哪裡弄錯了。”這話實在荒謬,師尊救了她的命,又悉心教導她十年,她怎麼會懷疑他,何況她這具一無是處的凡人軀殼,有什麼可圖謀的?
姬玉京當然知道謝爻在她心裡的分量有多重,不可能僅憑一朵邪花、一條注解相信他,又氣又急:“我查過這些年藥廬每旬往你們招搖宮送的藥材,其中有幾味靈藥分開看都是補氣生靈之物,可是調和在一起,隻會讓你的經脈越來越弱,這些年你的身體是變好還是變差,自己感覺不到嗎?”
冷嫣仍舊搖頭,可姬玉京的話像一根針刺入她心底,不安、恐懼……瞬間湧出來,或許那裡原本就存在著一條縫隙。
她想辯駁,可是無法否認。剛來重玄時她的身體並沒有那麼孱弱,這些年卻是每況愈下,但她從來沒懷疑過師尊親自為她煉製的丹藥有什麼問題,還時常懊惱自己的身體不爭氣。
姬玉京見她神色終於鬆動了些許,低聲道:“這些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總之你要相信我,我不會害你。”
冷嫣搖搖頭,即使小師兄說的是真的,她相信師尊這麼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她不信他要害她,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那是與她朝夕相處,無微不至地關懷了她十年的師尊啊!
姬玉京看見她的眼神由茫然猶疑重又轉為堅定,心頓時往下一墜。
他急道:“你就沒想過仙君為什麼把你從下界帶回宗門,從來不收徒弟的他偏偏收了你一個凡人做入室弟子?”
冷嫣沒說話,但她的眼睛仿佛會說話,她在用眼睛問他。
殘忍的真相就在嘴邊,可姬玉京對著她這雙眼睛,嗓子眼好像被什麼堵上了。
就算把真相告訴她,她會信嗎?一個是自小敬重仰慕的師尊,一個是關係平平還經常挖苦自己的同門,她更信任哪個不言而喻。
果然,冷嫣道:“其中一定有誤會,小師兄先回去,明日我向師尊問明白再告訴你。”
姬玉京破釜沉舟道:“既然你不信,我帶你去看樣東西,看了你就知道我沒騙你了。”
冷嫣仍舊遲疑著,姬玉京已經一把將她拉起來,拽著她就往外跑。
她體弱多病,自然拗不過姬玉京,又不敢出聲——無論如何小師兄都是好心,若是引來守夜的道僮,難免累他受罰。
她隻得道:“我們要去哪裡?”
姬玉京道:“清涵崖。”
冷嫣駭然,清涵崖石窟是門派中的聖地,也是師尊平日閉關修煉之所,擅闖聖地,若是被發現,輕則受罰,重則逐出宗門。
何況洞外還有凶獸看守。
姬玉京道:“我知道有一條密道可以通到窟外,也帶了隱蔽氣息的法器,你跟著我便是。”
冷嫣道:“師尊……”
姬玉京道:“我已假冒師父傳音信,將你師父引到葉蟄宮去了。”
冷嫣腦袋裡仿佛有雷炸開,小師兄真是膽大包天!
不過事已至此,她反而不再猶豫,儘管她仍然堅信一切全是誤會,但小師兄為她的事犯了大錯,她便沒有獨善其身的道理。
“好,”她點點頭,輕聲道,“我跟你去。”
這下輪到姬玉京一怔,不過他轉念一想,她敢獨自跑去禁地偷花,可見膽子不小。
兩人不再說話,躡手躡腳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剛出臥房,廊簷上的玉鈴忽然無風自動,齊聲振響,丁零當啷響成一片。
姬玉京臉色一變:“糟了,這裡布了陣!”
幾乎是同時,熟悉的聲音隨風飄來,山泉般清冽,同時又如宮弦般低沉:“你們要去哪裡?”
姬玉京臉色一變,隨即意識到,他那點小伎倆,怎麼能騙到玄淵仙君。
冷嫣卻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如釋重負,紙包不住火,被抓個正著也不全是壞事。
她垂首行禮:“師尊……”
話音未落,姬玉京上前一步,將她擋在身後,躬身行禮:“弟子拜見仙君。”
“免禮。”謝爻背著月色而立,臉藏在簷廊的陰影裡,神色莫辨,袍袖在夜風中飛舞,獵獵作響。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可沁出陌生的寒意,讓冷嫣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
與此同時,姬玉京感到一股強大的壓迫感席卷而來,幾乎將他脊背壓彎。
他強壓下喉頭湧出的陣陣腥甜,扶著闌乾,用儘全力站直身體,昂起頭。
冷嫣注意到小師兄的異樣,忙從他身後走出來,向師父請罪:“師尊彆怪小師兄,是徒兒半夜傷口疼,這才傳音請小師兄來看看。都是徒兒的錯,要罰就罰徒兒吧。”
這無法解釋姬玉京假傳音信,但她一向嘴笨,也缺乏急智,實在編不出像樣的理由。
姬玉京伸手將她往後拽,然而他方才全憑一口氣屏著,氣一鬆,在玄淵仙君的威壓之下差點跪倒在地。
冷嫣忙上前扶住他。
謝爻不發一言,一瞬不瞬地打量著兩個少年人。
冷嫣看不清師尊臉色,寒意卻像遊蛇一樣沿著脊背往上爬,一切都不對勁,眼前的師父明明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陌生。
沉默有時,謝爻輕輕歎息:“嫣兒,你不會撒謊。”
他頓了頓道:“你想去聖地,為師可以帶你去。”
“哪裡也不準去!”不等冷嫣說話,姬玉京再次攔住她。
謝爻並不看他,仿佛他隻是路邊的一顆石子,他平靜地向冷嫣道:“嫣兒,過來。”
語氣溫柔一如往昔,那個清雅溫和,謫仙人般的師尊,似乎又回來了。
冷嫣心底的恐懼更甚,她轉頭看姬玉京,師兄的嘴角有血滲出來,她知道師父再不收回威壓,小師兄很快就會撐不住,連臟腑都要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