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真相(2 / 2)

冷嫣仿佛一條被開膛破肚的魚,她的一切都暴露在外,眼淚無聲滾落。

她的元神微弱、渺小,黯淡又模糊的一團,蜷縮在靈府的一角。

凜冽森冷的劍氣貫入她的靈府,遊刃有餘地割著她的元神,一刀接著一刀。

冷嫣疼得抽搐起來,縛住她四肢的力量竟被她生生地掙開,她飛快地向地麵墜落,然而她的身體撞到地麵之前,一股氣流溫柔地托住了她。

她的神魂正在遭受著淩遲,軀殼卻被小心翼翼地嗬護著,因它是一件珍貴又易碎的器物。

她被輕輕放在寒冰上,寒氣從後背侵入她的四肢百骸,然而她什麼也感覺不到。

她失神地向上望著,冰淩在上方閃著光,她什麼也看不清,眼前一片駁雜的光影,仿佛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然而她的神智依舊清醒,利刃切進元神的痛苦尖銳又鮮明。

和身體的痛不一樣,元神不會麻木,不會切斷知覺,每一刀都比前一刀更疼,早已超出常人可以承受的極限。

“師尊……”她抽著氣,雙唇像離水的魚一張一合,“師尊……弟子知錯了……”

她知錯了,真的知錯了。

她是凡人,是螻蟻,她不屬於這裡,不該妄想進入他們的世界。

“弟子知錯了……”她不斷地重複著,甚至不知道自己根本沒能發出聲音,“仙尊……我知道錯了……”

她早該知道,玄淵仙君不會無緣無故收一個凡人當徒弟,可她卻被這場夢幻泡影迷了眼,竟敢覬覦不屬於她的東西,現在她得為自己的貪心付出代價了。

可是這真的是她該付出的代價麼?

她的嘴唇不停地翕動,豆大的汗珠和著眼淚,順著臉頰滾落,臉色由蒼白轉為灰青。

可她還是沒有死,直到元神被剮成微塵般的碎片,她才能徹底失去意識,卑賤如她,連痛快地死去也成了一種奢望。

謝爻始終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小心翼翼地用靈力嗬護著她的軀殼——那是唯一有用的東西。

就在這時,洞窟中央的巨大玄冰中忽然發出“喀拉喀拉”的輕響,冰麵上出現了一條裂紋,裂紋迅速擴張,向四麵八方延伸出無數條裂痕。

就在一瞬間,蛛網般的裂紋遍布整個冰麵,緊接著隻聽嘩然一聲響,玄冰碎成了無數片。

封凍在冰裡的女子元神漂浮在無數碎晶般的冰屑中,她的長睫微微顫動,如振翅欲飛的蝴蝶。

“阿爻哥哥……”女子低聲呢喃,聲音婉轉如出穀黃鶯,又如春水潺湲。

謝爻臉色微變,立即飛身上前。

他的靈力瞬間抽回,冷嫣“砰”地砸落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謝爻卻已顧不上這具軀殼了。

撞擊之下,元神割裂的痛苦驟然加倍,冷嫣疼得蜷縮起來。

謝爻用靈力將郗子蘭的魂魄托住,垂下眼簾,柔聲道:“彆怕,我在。”

郗子蘭睜開雙眼,像是從一場悠長的美夢中醒來,目光裡還帶著些許迷離,但她雙眼澄澈純真,仿佛有清泉時時洗濯衝刷著,仿佛這雙眼睛自誕生以來隻見過晴空。

“阿爻哥哥,好疼……”帶著些許委屈,些許愛嬌。

“彆怕,”謝爻低聲安慰,“你隻是早醒了一刻,很快便好了。”

郗子蘭帶著鼻音“嗯”了一聲,把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阿爻哥哥,我好害怕……”

謝爻退開些許:“你的神魂還不穩,彆離我太近。”

他是少陽之體,郗子蘭這樣的陰靈靠近他就如冰靠近火,用不了多久就會融化。

郗子蘭卻靠得更近:“我不管,玄冰裡好冷,好黑,我再也不要一個人……”

謝爻似乎習慣了她這樣的任性,輕拍她後背,無可奈何道:“放心,從今往後不會讓你一個人了。”

冷嫣躺在不遠處,後背貼著冰涼的地麵,他們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在她耳邊回旋著,忽而飄近,忽而飄遠。

原來那就是謝爻鐘愛的女子,她的聲音像春日山穀裡奔流的溪澗,沒有一點卑怯,沒有一絲陰霾,她想起小時候剛來到宗門時,師尊和其他長輩常對她說,你應當多笑笑,開朗一些。

她望著那個模糊但依然可見靈動嬌俏的身影,原來那就是他們想讓她變成的樣子,也是她永遠變不成的樣子。

他們的聲音很低,語調溫柔,幾乎是喁喁私語。

“阿爻哥哥,我想吃糖。”

“好。”

“我還要周遊四海八荒。”

“我陪你。”

“有很多地方我都想去,有很多事我都想做。”

“好,我們有的是時間。”

漫長的,無垠的,應有儘有的時間,冷嫣想。

她真羨慕他們。

他們有無窮無儘的時間,有漫長的人生,而她,什麼都不會有了。

風刃不但割著她的神魂,割著她的希望,割斷了她的未來,也割著她十年來的回憶,割斷了那些若有似無、懵懵懂懂,還未來得及懂得的情愫。

她生命裡的所有色彩,隨著她的生命一片片剝落,枯萎,露出底下真實又熟悉的灰色。

兜兜轉轉,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晦暗、汙濁的雪夜,肮臟的雪在她身下融化,混合了腥臭的泥漿、牲畜腐臭的屍骸、血水和眼淚,她從泥淖中來,又回到了泥淖中。

原來她從始至終也沒有離開過。

隨著神魂一點點瓦解,她終於恍惚起來,漸漸分不清什麼是噩夢,什麼是比噩夢更可怕的真實。

“娘……”她無知無覺,喃喃地喚道,隻是出自本能。儘管娘也不要她,可她受了委屈,受了苦楚,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喚著,隻是為了減輕一些痛苦,獲得一些慰藉,哪怕這慰藉是假的。

最後一刀落下的時候,她驟然清醒,看向不遠處模糊的人影。

她忽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遺憾和不甘,她才十七歲,她的生命才剛開始,她也想走遍四海八荒,想嘗儘酸甜苦辣各種滋味。

她想活下去,哪怕在灰蒙蒙的天地中,像螻蟻一樣渺小卑賤地活著。

她還是想活下去。

然而她再也沒有機會了。

“師尊,”她的嘴唇無聲翕動著,一滴淚從滑落下來,流過她眼角的淚痣,“這條命,我還給你了。”

……

“這便是阿爻哥哥替我尋的……”郗子蘭天真地向不遠處一指,好奇地打量著那具與她有八.九成相似的軀殼,她沒說出“軀殼”兩字,羞於啟齒。

謝爻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隻見少女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結霜的岩石上,右手中還緊緊攥著什麼。

她的雙曈渙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死了。

她直直地望著窟頂,仿佛要透過重重的山岩看一眼蒼穹。

郗子蘭也注意到少女失了神采的雙眼,她輕輕驚呼了一聲,渾身僵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仿佛猙獰的死亡忽然攫去了她的聲音。

隨即她的眼前一暗。

“彆看,”謝爻用手遮住師妹的眼睛,“抱歉,是我不好,沒算好時辰,嚇著你了。”

“她……死了麼?”郗子蘭像乳燕禁不住春寒,輕輕顫抖著。

“嗯。”謝爻瞥了一眼冷嫣。

她的腮邊還掛著一滴淚,一淌下就凍成了冰,在夜明珠的光暈裡微微閃爍著。

“她已死了。”謝爻收回視線,淡淡道。

她一直都是那麼安靜,連死都是悄無聲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