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打算趁他剛剛從昏睡中醒來,心誌不是那麼堅韌的時候,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堪憂,從而能從中問出些什麼來。可他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沮喪,甚至都不見焦慮擔憂,可見這個人真是不簡單。
“這麼說吧,我進姌公主墓地的時候,可是手無寸鐵,頂多也就回去被關個十幾天。可是王將軍你嘛,是帶著匕首進去的吧?據我所知,姌公主的墓地可不僅僅是我們寧胡的禁地。你們那個死去的皇帝不是也曾將那兒列作聖地嘛,瞧瞧你們齊大將軍寧死也不擅闖。可他想不到他麾下的王將軍就這麼……嗬嗬。”
“你說什麼?齊大將軍他也到了那兒?”
“不錯,齊大將軍,果然名不虛傳。那番境況下,竟也能擒了國師的孫女兒做人質。我就說嘛,這女孩子家家的,就該待在家裡好好享受太平,哪兒能在這刀尖上過日子呢?”他說這話無非想激怒我,我又豈能進了他的圈套。這些年裡,身為女將我可沒少聽些冷嘲熱諷,哪兒能因為這點話兒就受不住了?不對,他應該可以猜得到這一點的。那麼他說這話到底有什麼目的?
“她能來這兒,說不定是國師的授意呢。”我隨口這麼一說,“那天追我們的人,其實不是寧胡的人吧?”
“何以見得呢?”他雖然麵無表情,可我總覺著他應該內心有所震動。
“這樣吧,我們來做個交換。”我儘量露出真摯的微笑,“你告訴我,青竹在哪兒。我告訴你我是怎麼發現了你們的秘密。”
“聽著不錯。”他定定地看著我,目光裡透出主導者的自信,“可是我為什麼要和你交換?”
“因為你想不明白,為什麼天暮山上沒了接應的人,你也想不明白操縱這個局的人,究竟要得到什麼。我說的沒錯吧?”我見他目光愈發幽冷,肯定了心中所猜,繼續低聲說道,“我們都不過是這盤棋裡的小棋子兒,偏偏又還是那種既好奇又不甘心的小棋子兒。”
“說的不錯,可我心甘情願為國師效力……”
“你願意,可是青竹他願意嗎?!己之所欲,就可施於人了嗎?”這些天我細細想了一番,青竹對我的忠誠絕對不是裝出來的。倘若他真的可以偽裝的如此好,那所圖者必非凡物,跟著我這一個小小的右衛營將軍,能得到什麼?再說了,他要是真心效力於寧胡,那出現在我眼前的便不會是莫青桐這個人了。
“你這是要和討論莊周夢蝶嗎?”他冷笑。
我搖搖頭,淒慘一笑,不想多說什麼了,這樣的對話能有什麼結果呢?
“你笑什麼?”他似乎也厭倦了我們這般針鋒相對的談話。
“我隻是替青竹難過。”我起身來到到桌邊,見燭火跳得很高,恍惚間想起曾經和青竹在篝火旁歡慶勝利的舊事。我沉默地拿起小銀剪,剪去寸許燭芯。我不知道我那個沉默少言的副將此刻在何方,是不是有人在逼迫他做些他所不欲為,不屑為之事。青竹和我站在了南越的這一邊,那就是站在了親手足的對立麵。一邊是民族國家之大義,一邊是血肉相連的親情。青竹那般倔強的性格,此刻該有多痛苦呢?
“嗬嗬,心疼他啦?你若是跟我回去,我保證你能見著他。說不定你們兩個從此便可以笑傲江湖,不理這番邦糾葛了呢。”
我回頭靜靜地看著他,無言以對。無論我怎麼解釋,這世人多半是難以理解我們這戰友之間生死相交的情誼,為何一定要將它與兒女私情混作一談呢?
腦海裡又閃現出了那個身影,夢裡的那個身影,他握著我的手對我說,“我信你。”這些天裡,那個夢裡的身影和最初想起的那雙眼睛不斷交叉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我分不清,他們是不是同一個人呢?不管是誰,我都希望現在可以有一雙溫暖的手握住,和我一同麵對這紛繁詭譎的世事,伴我走過這些不休的爭鬥,給我倚靠,給我力量。
“我不會和你回去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好像飄在空中,看見燭光前站著一個麵無表情的女人,冷言道,“既然我離邊郤已經這麼近了,那是一定要回南越去的。青竹是你的兄弟,你要為難於他,我也無能為力。”
“你早就想到青竹在我們手裡了吧。嗯,這也不難猜。”他把頭移了移,找到了個舒服些的姿勢,“你的演技太好了,可翻臉也太快了些。剛剛還一臉的心疼,一確定青竹確實在寧胡,就一臉冷冰冰的。他跟著你這麼些年,真是不值得啊。”
“是啊,不值得。”我仰起頭,胸腹間酸漲無比,這短短一個月,我永彆了生死相依多年的兄弟們,引為知己的春桃一夜間成了我的敵人,青竹身陷敵營而我卻無可奈何,施救不得。什麼是值得,什麼是不值得?
那些刀劍下的生活,那些一起流過的鮮血,那些但求同年同月死的誓言,當時說的那麼情真意切,那麼熱血沸騰。現在,這些東西隨著他們的生命一起去了。齊大將軍曾笑著對我說它們隻是真實地存在那個時刻,而非永恒地存在我的生命裡,我當時是多麼不屑,甚至可憐齊大將軍雖身居重位卻沒有一份這樣的戰友情誼。而我現在忽然明白了這些,認清了自己的自私和怯懦真是殘忍。當我安慰自己逝者已矣時,我真希望我永遠不要懂得齊大將軍的那些話。
一夜無眠,我抱膝坐在客房的門口,望著天上的月亮。
聽說寧胡人的圖騰是太陽,是不是因為地處北寒之地,所以向往著溫暖?人缺少什麼,就會期待追逐什麼嗎?
月光清幽,我能聽見我生命裡的那曲合奏,他究竟是誰,是不是找到了他,我就可以把這空洞洞的生命填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