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樂真本來要去看陳儘安上課的,結果沈隨風一回來,她便徹底將此事忘了,好整以暇地坐在廳堂裡。
沈隨風沐浴之後,便有小廝送來新的衣物,除了是白色,用料、款式都與他先前的都不同。
“沈先生恕罪,您來得突然,府中沒有合適的衣物給您更換,奴才隻能去外頭成衣鋪現買一身。”小廝恭敬道。
沈隨風看著他手中的衣裳確實像是臨時買的,沉默片刻後接過:“多謝。”
沐浴更衣之後,沈隨風又回到廳中,先前的火氣已經消失不見。
“慶王府既然已經找來,崔太醫那兒怕是住不得了,沈先生可有想過新去處?”馮樂真主動打破沉默。
沈隨風靜了片刻,道:“實不相瞞,我在京中除了崔太醫那兒,也沒有彆處可去。”
“那不如就此離開京都?”馮樂真提議。
沈隨風蹙眉:“我還有事沒做完,暫時不能離開。”
“這樣啊……”馮樂真陷入沉思,“實在不行,沈先生就留在長公主府吧,慶王妃再胡鬨,也不敢跑來本宮這裡要人,正好本宮府上還有一個病患想請沈先生醫治,你住下也方便些。”
沈隨風蹙了蹙眉,似乎不太想留下。
馮樂真也不著急,隻管鎮定喝茶。
許久,沈隨風歎了聲氣:“那便多謝殿下了。”
馮樂真微笑,示意他不必客氣。
下午的時候,她派人去了一趟崔太醫家,把沈隨風的行李帶過來,沈隨風算是正式在長公主府住下了。
到了晚上,馮樂真特意叫人多備幾道菜,想叫他一同用膳,卻被他拒絕了。
“沈、沈先生說了,縱使他如今住在長公主府,診金也是一分都不能少的,您不必、不必跟他套近乎。”來傳話的小廝都快嚇哭了。
馮樂真倒是淡定:“那日後就不叨擾先生了。”
她說到做到,之後果然沒有再找沈隨風,沈隨風在客房著實清淨了幾天,清淨到都有些不適應了,於是主動去尋她問病患的事,卻被她三言兩語又打發回去。
“殿下,鬼神之說一出,皇上便不再上朝,想來這回是真病了。”秦婉遣退了眾人,壓低聲音向馮樂真稟告。
“平庸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想做一件大事,卻被所有人反對,能不氣病麼。”馮樂真垂眸喝茶。
秦婉頓了頓:“雖是所有人反對,但皇上恐怕隻會將賬記在殿下一人身上。”
馮樂真無聲笑笑。
上一世馮稷也病過這一場,病好後便宣布放棄修運河的事,再之後便是中秋宮宴上那場指認。若她猜得沒錯,馮稷就是病好之後對她動的殺心。
“隨他去。”馮樂真輕啟紅唇。
秦婉皺了皺眉,還是勸她要避其鋒芒,畢竟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仍是馮稷。
馮樂真也不知聽進去沒有,敷衍兩句後突然問:“沈隨風呢?”
“後花園。”秦婉回答。
馮樂真立刻起身往外走。
“殿下,您乾什麼去?”秦婉忙問。
馮樂真頭也不回:“找他,彆跟著本宮。”
秦婉:“……是。”
不知不覺已是七月中旬,天氣熱得厲害,但長公主府的後花園林木旺盛,又有活水流動,其間涼意不比避暑行宮差,府中仆役若是無事,便會偷偷到這裡乘涼躲懶。
可惜他們喜歡,馮樂真卻不喜歡,一感覺到絲絲涼意,便想回去加件衣裳,隻是還未行動,餘光便掃見了沈隨風的身影……還有他旁邊眉頭緊皺的夫子,以及正在認真上課的陳儘安。
夫子盯著陳儘安看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出聲:“手腕彆太用力,你是練字不是碼頭上做苦工,這般用力做什麼?”
“你這字寫的,我撒把米在紙上,雞都比你啄得好。”沈隨風閒散抱臂,也跟著添一把火。
“實在不行還是彆練了,識得幾個字就好,你這年紀,練什麼都太晚了。”夫子歎氣。
沈隨風:“在下覺得也是。”
陳儘安隻當沒聽到,隻是一支筆被他握得如臨大敵,馮樂真卻是看不下去了:“沈先生不去琢磨自己那些藥材,跑這兒來做什麼?”
“藥材有什麼可琢磨的,還是這裡有意思,”陳儘安起身和夫子一同向馮樂真見禮,沈隨風卻是淡定,“殿下的未婚夫是京都第一才子,侍夫卻是大字不識,可見您的口味的確包容多變。”
馮樂真仿佛沒聽出他在擠兌自己,故意扭曲他的意思:“怎麼,覺得自己也有一分希望了?”
陳儘安默默看沈隨風一眼,又垂下眼眸。
沈隨風似笑非笑:“算了吧,在下無福消受。”
馮樂真笑笑,扭頭看向夫子:“儘安從前沒讀過書,一切從頭開始,自然要學得艱難些,還請先生多些耐心。”
“是。”夫子忙拱手。
馮樂真笑笑,又去看陳儘安的字:“其實本宮覺得,儘安的字還算……”
看清紙上狗爬一樣的線條後,她突然沒了聲響。
“還算如何?”沈隨風看熱鬨不嫌事大,陳儘安也看向她,一向沒有波瀾的眼睛裡竟藏了一分期待。
因著他這一分期待,馮樂真硬生生繼續說:“還算……妥帖,至少本宮瞧見,心裡就十分高興。”
沈隨風表示嗤之以鼻。
“你好好讀書。”馮樂真看著陳儘安,不知不覺放緩了聲音。
陳儘安默默點了點頭,又一臉凝重拿起筆。
馮樂真無聲笑笑,抬眸示意沈隨風跟上,沈隨風眉頭微挑,抬步跟了過去。
“殿下找我何事?”一走出花園他便問。
馮樂真頭也不回:“看病患。”
沈隨風神色正經了些。
兩人一同穿過大片園林和庭院,漸漸走到了重兵把守的暗牢門口。看著馮樂真徑直往裡走,沈隨風眼眸動了動,也跟著走了進去。
暗牢深處,範公公目光呆滯地蜷在角落,時不時尖叫一聲,又很快恢複安靜。自從馮樂真吩咐之後,牢房內的被褥床單都換得很勤,可惜不管如何照顧,他身上都有一股濃鬱的尿騷味。
牢門上的鎖鏈被解開,範公公聽到動靜看過來,一看到馮樂真就想笑,可還沒等笑出來,就看到了她身邊的陌生人,嚇得頓時噤聲。
“就是他。”馮樂真道。
沈隨風直接走到範公公麵前單膝蹲下,放緩了聲音道:“伸手。”
聽到他溫柔的語氣,馮樂真不由得多看他兩眼。
他的聲音仿佛有什麼玄力,範公公猶豫半天還是伸出了手,沈隨風垂著眼眸替他搭脈,又檢查了一下他身上的舊傷。
許久,沈隨風輕呼一口氣,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後起身就往外走。範公公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突然大吼一聲:“李同,我殺了你!”
“小心!”馮樂真臉色一變,抓住他的衣袖猛地後退。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兩人都沒什麼準備,後退時一個不穩,直接朝著牆壁撞去。馮樂真已經做好了吃痛的準備,下意識閉上眼睛,可當撞在牆上的刹那,沈隨風卻及時護住了她的腦袋。
砰!
侍衛們及時關住牢門,範公公被擋在門裡,紅著一雙眼將手伸到柵欄裡:“李同!李同!”
“殿下,殿下您沒事吧?”
“殿下……”
馮樂真的臉還埋在沈隨風懷中,淡淡藥草香幾乎要將她整個人覆蓋,其餘人的聲音仿佛都隔了一層,離她很遠很遠,她能聽到的,隻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和不知是誰的心跳。
“殿下打算抱多久?”
調侃的聲音從頭上傳來,馮樂真勉強回神,抬手示意其他人她沒事。
沈隨風見她緩過勁來,便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遞給侍衛:“打開給他聞一下。”
侍衛連忙答應,打開小瓷瓶遞到範公公鼻下。片刻之後,範公公的眼睛從凶狠逐漸變迷茫,又默默縮到了牆角,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
沒了聲嘶力竭的叫聲,沈隨風鬆了口氣,這才放開馮樂真想後退一步,結果她的珠花勾在了他的前襟上,他這一退她頓時吃痛地輕哼一聲。
“解開。”她皺眉道。
沈隨風頓了頓:“我?”
“不然呢?”馮樂真不悅,“難不成要本宮親自解?”
沈隨風無奈,隻好去拆解珠花,修長的手指無意間碰觸到她如綢緞一樣的頭發,指尖突然生出一分癢意。
馮樂真:“好了沒有?”
沈隨風回神:“好了。”
馮樂真這才後退一步,將散下的頭發彆至耳後。
“沒想到殿下看似沉穩,膽子卻這麼小。”他勾起唇角。
馮樂真掃了他一眼:“你若在牢裡死一次,隻怕膽子比本宮還小。”
“這話說的,好像尊貴的長公主殿下在牢裡死過一樣。”沈隨風抱臂傾身,突然靠近她。
馮樂真睨了他一眼,轉身往外走:“能治嗎?”
“能。”
“要多久。”
“十天。”
馮樂真腳下一停:“隻十天?本宮提醒你一句,他可是瘋了好幾年了。”
“瘋是因為餘毒未清,清完就不瘋了。”沈隨風答得篤定。
馮樂真眼底浮起笑意:“那就靜候沈先生佳音。”
“五千金。”沈隨風伸手。
馮樂真笑意一僵:“……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