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此,很少有人在夏天修路,都是冬日農閒了來辦。謝雙瑤說,“確實,土路是很不好修的,我聽說富裕地方拌灰漿來修路——”
於縣令搖頭說,“謝姑娘玩笑了,哪裡就這麼富裕了,灰漿都是用來澆城牆、修河工的。連京城都是炒土夯路,南城區那是王公大臣住的地方,才給鋪了青石。”
灰漿是用石灰、黃泥、河沙還有糯米漿拌成的,堤壩、城牆才能用灰漿抹麵,那也是太平年歲才能辦的事情了,現在國朝已無力維護河工,最多隻緊著漕運疏浚。不過就是修土路也很麻煩,尤其是在南邊,土要炒過,否則第二年就有蟲爬草長,即使如此,到了雨季路也常常被泡爛,車馬陷在泥坑裡非常棘手。
於縣令算是難得通曉庶務的進士官,仔細給謝雙瑤講了修土路的人工,謝雙瑤聽了說,“是難,修水泥路要快許多。尤其是原有的夯土路會更容易,五六個工,第一日框好路基,第二日拌水泥,這些天沒下雨,水泥乾透了就可以修下一段,三十個工可以分成五組,兩三日修一裡問題不大。”
這就已經快了幾倍出去了,馬百戶在謝雙瑤身邊在行地講,“天氣還是熱,到秋天五日可以修兩裡。”
謝雙瑤笑笑,“那有點累了,以前可以叫你們那樣修,現在不能了。”
她麵前全是赤膊漢子,謝雙瑤就和沒看見似的,臉色不變,不斷給他們出題,“從彬山到這裡測出五十六裡,三十個人要修幾日?”
彬山到雲山縣四十多裡,到臨城縣五十六裡,臨城縣到雲山縣才三十幾裡,但貨必須先從彬山過來,因為雲山縣到臨城縣是山路,根本沒什麼人走。
“最少一百一十二日。”於縣令做計算題。
“三百個人呢?”
“十一日。”
謝雙瑤大笑說,“差不多吧,但修路要是這樣簡單就好了。”
他們已經踩著黃土堆走到前方深處,一路都挖的有坑,兩邊砸了小木棍,還掛了繩索,作為標誌,在於縣令看來,這些標誌不但是為了修路平直(這他還看得出來),更是證明買活軍在此地的統治已經牢不可破,木棍和繩索對農戶都很有用,附近的農戶竟然沒有乘夜前來盜竊,說明他們已經知道畏懼買活軍。
“三哥!”馬百戶那三十個兵丁之後,隔了大約一裡路,謝三哥領著又一幫兵丁在做活,謝雙瑤喊他,“你來說說,三百人修五十六裡路要多久?”
謝三哥舉起手擦了擦汗,走到路邊茶桶,打了一杯涼茶喝了,“三百個人是總額,便要分工,有人送料,有人買菜做飯,有人送飯,有人驗收,做三百人吃的飯要五個人口,送飯又要五個,驗收、教技術的要十個,送料的要十個,最後做活的隻有二百七十個,具體多久還要看路邊水源遠近,若不下雨,有肉吃,士氣也好,十五日可以修得,遇到事情,一個月也不算拖延。”他看著五大三粗,但竟把算學做得這樣好,而且還會說‘士氣’這麼高級的詞彙。
謝雙瑤對於縣令說,“這才叫做現實,我再出一題給你,設總工口為甲,廚子為甲的六十分之一,送飯為甲的六十分之一,送料的為甲的三十分之一……”
她說了一大堆,“最後我要修三百裡路,若天氣晴好水源固定,求甲數和時間之比。”
於縣令完全聽迷糊了,但卻又模糊地感到強烈的興趣,他擦著汗說,“在下做不出,甚至連題目都聽不懂——謝姑娘是想找些對數算有天賦的書生嗎?”
謝雙瑤笑著說,“不愧是進士,就是聰明,這都是數學四的內容,我現有的活死人也沒幾個能聽懂,能學會,你回去可以先拿著教材試試看,如果你會了,你就去教數學——教書不是特彆賺錢,給我算這些實數才是,要是能拉來替死鬼為你教,你就可以脫身出來為我算這些數字。”
馬百戶已蹲在地上寫寫畫畫起來,他上課是最積極的,但豎式計算並不能幫到他什麼,謝雙瑤說,“這裡要用到很多代數知識,嗐,全是應用題。”
什麼是應用題於縣令並不懂,但他始終在琢磨此事,本能地感到這種計算方法對許多事都有不同的意義,甚至額上逐漸冒出汗珠,謝雙瑤看在眼裡,“想什麼呢,嚇成這樣子?”
她又開始拚命扇扇子,站在樹蔭底下看著眾人做活,太陽升起來了,漢子們的脊背被曬得赤紅,汗珠摔落在水泥上,但其實這活對眾人來說已算輕省,至少不用下田,沒有水蛭和被草葉割傷的煩惱,不過是賣些力氣而已,大家都沉默地做著,遠遠路上有人推車送茶。
於縣令說,“在下原以為姑娘想要找數算之士,如今突然發覺姑娘是想找治世的能臣。”
能夠在有限時間內,用有限人力完成艱難工作,減少對人力的浪費,這就是能臣的標誌,遠有曹衝稱象,近有許多河工能臣,無不是精於統籌安排之輩,在於縣令看來,這般人才是用作治理天下的,隻有皇帝才配使用他們,無疑也暗示了謝雙瑤的野心。謝雙瑤卻因此哈哈大笑起來。
“是嗎?”她輕蔑地說,“但這些知識在我看來一點都不稀奇,與其說我的氣魄太大,不如說是你的眼界實在有些小——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確實沒有爭奪天下的野心,從始至終我隻是想要吃得好點而已。如果能給我一罐冰可樂,我現在就是最乖巧的順民。”
冰可樂?
她身邊許多人都在咀嚼著這三個字,能讓謝雙瑤這樣下凡神仙都念念不忘的,不知是怎樣的美食恩物。於縣令請罪,“是在下愚昧了。”
謝雙瑤說,“也不怪你,現在你知道了,不到一個月路就能修好,之後彬山的貨會過來,現在我們回去說一下城裡的一些安排,差不多也該恢複正常生產秩序了。”
馬百戶留在城外帶領兒郎們修路,於縣令回去和謝雙瑤開會,謝雙瑤層出不窮的數學問題讓於縣令鼻尖冒汗,不得不把師爺從課堂上請來,一起和謝雙瑤做數學題。
兩個時辰很快就過去,謝雙瑤扔下筆說,“走,去城門蹭飯!現在就屬他們修路的吃得最好。”
五個人——謝雙瑤、謝二哥、馬臉小吳,於縣令、師爺(長富去上課了),一起往城門過去,之前在縣衙煮肉的幾個人也在那裡,身邊兩個大木桶,冒尖的全是精米飯,一大盆白肉,切成薄片整齊地碼著,肥多瘦少,肥膘是半透明的,實在是上好的白切肉,又有一盆黑黝黝的醬油發著香氣,一盆透明的蝦油,一盆砸好的蒜泥,馬百戶手底下那幾十個兵滿麵喜色,搓著手排隊等著,手裡都有一個木碗,管事的給一碗飯,十片薄薄的白肉,醬油一勺澆在飯上,蝦油一調羹,蒜泥有些要有些不要,筷子舉起來往飯裡一絞,飯就成了褐色,醬油的香味被激發出來,城門口經過的路人都在一個勁咽口水。這群當兵的平時哪裡能吃到這樣好的東西!
要不是家小都在城裡,怕是前幾年就舍不得買活回來了。於縣令心裡想著,從謝雙瑤手裡接過碗,和她一起排隊,一樣是十片肉,兩勺醬,於縣令討了個北方太太,口味就靠近北方人,見著蒜泥咽口水,雖怕口氣不雅侮辱斯文,但看謝二哥就要了蒜泥,心一橫也要了一勺。反倒是本地兵不怎麼吃蒜,謝雙瑤見狀和管飯的說,“蒜泥剩下的運到前麵去,我們彬山人要吃。”
彬山一帶北方流民多,是要吃蒜的,顯然這是從前修路時的夥食安排,沿襲到了這裡,看來彬山修路吃得也是這樣好——蝦油也罷了,雲山縣靠海,沒那樣精貴,乾海帶也拿來下米粉吃,但精米飯隨便吃,彬山那樣貧的地怎麼真不缺米嗎?
於縣令近日吃了肉,胃口沒那麼旺盛,這一勺蒜泥就要得好,白肉的油膩被蒜泥的辛辣掩蓋,一絲肉香在蒜香裡尤為調和,還有醬油帶來的鮮鹹,蝦油帶來的海鮮味兒,米飯帶來的甜香,這麼熱的天,他吃得汗珠直往下滾也放不下筷子。一碗飯吃完心滿意足,甚至有一絲遺憾:可惜了,家裡人此時也就吃些稀飯,於太太是北方人,私底下也吃兩口蒜的。
他們有凳子,兵丁都是站著吃,一碗飯吃完不夠再來添,肉沒有了,醬油澆一勺拌飯吃,一個個都是放量吃的,兩桶飯全吃空了,捧著肚皮在城門洞裡貪涼休息,謝雙瑤盤著手很欣慰地看著他們,對眾人說,“你們瞧,吃飽了的樣子多麼舒坦,多麼好看。”
作為反賊首領,她實在是太愛吃也太看重吃這件事了。眾人都沒力氣回答她,那些管飯的急急忙忙地裝車子,縣衙裡又送來了兩桶飯和一盆肉,他們要到前麵去給謝三哥那一隊送飯。更多的人在彬山那裡往前修。雙方在中央會合。
其實她的食量反而不特彆大,這說明謝雙瑤吃得很好已經很久了,於縣令現在明白其中的道理了,農戶並不都是餓死鬼投胎,隻有肚裡沒葷腥才會怎樣吃都不飽,每頓都能吃上肉,飯就吃得沒那樣多了。
如果有機會,於縣令想去彬山看看,但路未通還不是時機,下午他回去上語文課,又從謝雙瑤那裡拿了一本《數學四》,挑燈看到很晚,心潮起伏,洶湧不定,漸漸下了決心,第二日一早,在課前他去找謝雙瑤。“謝姑娘,教材已看過,並不是很懂,但在下知道江省諸暨有一位師弟大概是謝姑娘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