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數他們是不會算的,手腕也要掰半天,不過城裡其餘人如今都會算得很,有些人立刻列了豎著的式子出來,“徐地主算數好,心算便算出來了。”
城門口站著的買活軍也大大咧咧地說,“修水泥路比修土路輕鬆多了。粉都磨好的,最累人就是磨水泥粉。”
水泥路也是剛才來的時候看著的稀罕物事,鄉間也有三合土抹牆的,很堅固,但如水泥路這般跑馬也不成問題,走上去硬硬實實一點不起塵灰的路麵還是第一次見。聽說徐家村要修的是這樣的路,葛愛娣也有幾分興奮,捅了一下丈夫,“這個工做得。”
做得做不得其實都要去做,一個壯勞力一天二十文,做重活,其實是有些少了,但管吃是一重,給買活軍做又是一重,唯獨的遺憾是鐵犁貴,一家人苦苦地做兩個月才能買上一架,若買了這個,籌子也就不夠再買鐵鍋了,布怕也買不了多少,葛愛娣正算計著,徐地主又指著另一張榜文說,“葛氏你素來伶俐,也可試試這個,明日起,村裡要開掃盲班,掃盲班月考第一賞銀二兩。你們若還想買些鍋碗瓢盆、針頭線腦,你可要用心了。”
掃盲班?
皇榜前那人少不得也是一番解釋,城裡人已上過一輪了,教人讀書、認字、算賬,因都欠買活軍的錢,所以人人要學會算賬,農戶不會算,什麼都隻能拿籌子,做工一日也隻得二十文,會算賬、會識字,從掃盲班畢業,做工一日都可多得五文。
原本聽說村裡要開班,大家的態度都很保守,覺得買活軍是在發癡,來城裡一趟,葛愛娣態度大變,已意識到這個掃盲班要認真上,她誠懇謝過老東家,徐地主撚須說,“不急著走!東家二十年,未曾開過筵席給你們,一起去吃一碗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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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裡最近新開了些小攤,生意都是極好,來往顧客手裡都捏著籌子,倒是規矩排著長隊,葛愛娣很少光顧城裡的攤子,有些局促,徐老爺說,“待你們做了工,也一樣來吃,賺來的是銀子還能留,是籌子留它做什麼,都用了是乾淨!”他始終很難忘懷自己的田被換成許多籌子的事情。
輪到三人的時候,徐老爺從懷裡瀟灑地掏出一把籌子,點了三碗鴨湯粉,“再來一碟陳醋!切二十文豬頭肉!”
好醋都在北麵,現在較難得,一般米醋也罷了,鎮江陳醋是要單算錢的,粉很快上了,豬頭肉也上得快,鹵肉鋪就在一旁,攤主拿著盤子去鹵肉鋪,扔了兩根籌子就端回一碟肉來,豬頭肉紅通通的,澆了兩勺冒熱氣的鹵汁,油香味像是拳頭一樣,揪著胃往外扯,葛愛娣先瞪徐大發一眼,不許丈夫多吃了,舉筷謝徐地主,“偏了老東家——老東家,雖然家底厚,但這般花銷也不是個辦法。”
她問,“既然籌子能買鐵犁,老東家怎麼不販些來,還有那稻種,今年我們田裡最少也收了五百斤,老東家,你那親家在許縣不也有許多地?一來一回少不得你的利,隻看買活軍許不許我們往外做生意而已。”
徐地主的筷子揚在半空,就定住了,想了半日才慢慢說,“許的,不過他們要抽頭。”
官府哪有不抽頭的,葛愛娣說,“再抽頭也有得賺的,而且手裡是有鐵的,老東家你說是不是?”
籌子轉年也許就不值錢了,鐵可一直是鐵,徐地主抿著唇不講話,突然心疼地看了那碟肉一眼,葛愛娣就知道,徐地主這是想通了。
她踩了丈夫一腳,更加不許他去吃那碟肉了,好在鴨湯粉裡也有兩塊肉,斬好的鴨胸,連皮帶骨頭都燉得酥了,兩個農民連骨頭一起嚼下去,米粉稍微吹兩口,吃在嘴裡又軟又滑,浸透了鴨湯的濃香,還有大米的甜味,米粉要精米磨出來,村裡人平時哪舍得吃,不消一刻便把湯都喝儘了,站起來告辭。
徐地主連聲讓他們吃兩塊豬頭肉,包些回去給家裡人嘗嘗,手上卻是動也不動。葛愛娣陪著笑,走遠了拎一下丈夫耳朵,“彆看了!——你想吃,等工做完了,籌子還有剩,我們也買一碟回去。”
這是兩個月後的事了,徐大發有些惆悵,卻也知道妻子做得對,把腳下一塊石頭一腳踢開,“怕什麼,也不少這一口,明日起就給買活軍做事,中午那頓聽說都是帶葷的!”
葛愛娣哼地笑了一聲,回頭留戀地看看鐵匠鋪子,“剛才老東家說了吧,貨儘有的?”
“不都這樣說,彬山那裡多得是,路好了一天就能運過來,叫我們彆著急。”徐大發講,但他也很著急,立定決心要買,就開始擔心缺貨。“無妨的,五兩銀,村裡多少人能拿出來?都和我們一樣,想捏著籌子來買,我們家勞力多,聽說乾的多還獎籌子,一湊足了你便來定下,我們抽空來運便是。”
葛愛娣徐徐點頭,又附耳問,“當家的,前些日子村裡不是來了外縣人問這問那,聽說族裡還有人想去省城告狀——這背後還不都是老東家支使的?好容易來城裡一趟,你看……”
徐大發猶豫片刻,想說徐地主現在未必還想著去省城告狀了,但又想到鐵匠鋪前那架鋥亮的鐵犁,還有那麼一口厚厚的鐵鍋。
街角發出‘砰’地一聲悶響,一陣香味傳來,幾個女娘有說有笑地從縣學裡走出來,和他們擦肩而過,手裡攥著什麼白生生的東西,發出一股誘人的香味,一個個撚著放進嘴裡,徐大發又咽了一下口水,雖不知是什麼,但肯定又是買活軍帶來的新東西。
買活軍是真的愛吃啊……
他又想到今年豐收的穀子,不用繳的稅賦,這都是眼前的利,可眼前的利也就是實實在在的好處,今年他們家甚至可想著買鐵犁了。
他低聲說,“我們繞一繞,彆叫老東家和親戚們看到,再去找買活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