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活軍對張老丈的冒險沒什麼意見,這幫兵士,按劉小旗的話說,“個個都是處變不驚,有大將風範”。許縣不乏大戶人家想和他們結交,買活軍說是六姐沒有吩咐,態度也頗冷淡,隻將張老丈帶上,眾人一發往回走。
車上沒裝什麼貨,隻帶了幾袋子煤,要比來時快些,至於此番賣貨所得的銀子,縫在布袋子裡,謝二哥親自挎在腰間,一路上什麼蟊賊山匪都沒敢露麵。這些山賊大多也都沒什麼鐵器,和身上穿了厚皮衣的買活軍打起來勝算極低——固然也可以遠遠地射木箭,但準頭堪憂不說,山林間射箭也沒什麼用,再說本地的賊大多都是活不下去的佃農,懂得開弓射箭的極少。
沒了貨,往回走要快了許多,徐地主就不想在驛站住,買活軍到臨城縣之後,強製所有居民剃頭、洗澡,燒熱水燙床板,又運了很多硫磺粉來賣,讓大家灑在屋角防蟲,熏艾更是常年要做的事,他們還改建了浴室,填了兩個池子,裝了鍋爐,所有一切都是從彬山運來的——買活軍的兵士每天都要洗熱水澡,所以他們還問鄉下人買柴禾。
臨城縣的百姓本來入冬之後很多人就不洗澡了,但因為謝六姐愛乾淨,他們也花籌子去浴室洗澡。也花籌子買柴禾回家,衣服和往年比洗得算勤快,所以臭蟲、跳蚤和虱子經過幾個月漸漸地就絕跡了,徐地主不知不覺間已習慣這樣潔淨的日子,在許縣過了幾夜,覺得身上油膩膩的很不舒服,更不想在驛站受苦,他極力主張侵晨動身,趕回臨城縣過夜。
張老丈自然客隨主便,不過他覺得徐地主有些過分講究了,聽徐地主說起臨城縣的改變也很難相信,“每天洗澡?這……若是打濕頭發得了風寒該怎麼辦?”
這是老成的考慮,誰不知道洗洗身子乾淨了好?但臨城這一帶冬日是會結霜的,偶爾還下雪,這般的寒冷,頂著濕頭發出去,說不定就得了風寒,得了風寒那就說不定會死,或是留下嚴重的病根。哪家沒有一兩個因為得風寒去世的親戚呢?
徐地主說,“短頭發擦乾就好了——也是沒辦法,女大王鼻子靈,女人,愛乾淨,受不了身上的臭氣。”
張老丈倒能接受這個解釋,但還是很難相信臨城縣居然所有人都掏出錢來買柴禾,“這般寬寬綽綽燒了一冬,怕不是積蓄都要燒沒了?更不說還有那些沒有隔夜糧的人家呢!”
“如今縣裡除了80歲以上,12歲以下的,人人都有活乾。買活軍發的都是籌子,”徐地主告訴張老丈,“倒也可以攢著買活,但……這世道,沒了營生,買活以後又能去哪裡?”
這個靈魂問題擊倒每一個想要積蓄籌子的縣城百姓,況且大家對籌子的保值期限都有隱約的擔心,就是再吝嗇的鐵公雞都開始放縱起來,很多人放工時剛領了籌子,就去買鴨湯米粉吃,饒兩個燒餅,吃得飽飽的,又去浴室洗澡,家裡也買了柴禾堆在那裡,幾個屋子都燒上火盆。往常隻能全屋聚在一起,湊在火盆、火籠邊上熬冬的家庭,今年在冬日也很活躍,大家都出去做活,做完活回來一窩蜂又去浴室。徐地主走的時候,買活軍還在城裡建浴室呢,原本那一個是不夠用的了,還要再建三四個,男女分開,新開的一律沒有浴池,隻有所謂的淋浴。
“連女流之輩都去浴室洗澡!”張老丈的眼睛瞪大了,“這成何體統!”
許縣其實也不是沒有浴室,不過那澡堂子並不多,均是縣中體麵人家的男丁才能享受,多開浴室,將所有的男丁都納入洗浴範疇,這還在想象之中,但開設女浴室便實在太超出常識了。女子體弱,便是在盛夏也少有日日以澡盆沐浴的,多是拿白布揩拭擦澡而已。張老丈實在無法想象連女子都要天天洗澡的日子,而且縣中人家居然能夠服從!
徐地主歎了口氣,這句話倒是發自肺腑,“老親家,命都要沒了,體統能當飯吃麼?”
他拿嘴巴悄悄地努著另一桌的買活軍,張老丈瞟了謝二哥一眼,謝二哥蒲扇般的大掌正捏著竹節杯喝茶,瞧著似乎一用力,連竹子都要被捏裂。
張老丈就不敢多嘴了,歎口氣也倒茶來喝,緊著把那口光餅咽下去。“唉!這世道!”
他們正在來時的茶棚稍微歇腳用飯,餘下三把菜刀也依言帶來了,開的價格和縣城一樣,這讓本地村民很是猶疑,聚在一起低聲商議著——但也不敢讓他們就這樣把刀帶回去,更不敢殺價。其實徐地主倒是理解他們的猶豫,菜刀究竟是有些價錢的,他尖著嘴吹茶,心想若實在不行,便帶回去也罷了,不必為難村民,日後終究還要常來常往。
幾個餅子啃完了,村裡人過來,掏出碎銀、銅板,還是買下了三把刀,徐地主那親戚更提出請求,“七叔,聽聞臨城縣啊裡招工做活哉,我啊幾個和你同路去看看?勞你照顧哉。”
南方十裡不同音,他們的口音連張老丈聽著都有些吃力。徐地主請示地看看謝二哥,謝二哥微微一點頭,“縣裡也缺人,不過隻發籌子,他們隻能在縣裡用籌子買了東西回來。”
徐地主忙翻譯,村裡人不懂,他又用自己做例子解釋,指著空車,“都是籌子換的,到許縣賣了銀子,銀子在買活軍那裡,回了縣城給我籌子,我再用籌子去買貨。”
想要去買活軍治下一探,都是性格大膽的人,徐堂侄並沒有因此退縮,四五個年輕後生換上草鞋,跟著一行人在泥濘的官道上緩行——雖然歸心似箭,但昨日下了雨,今日官道有些地方被泡軟,實在走不快,遇到水坑,徐地主一幫人還要設法推車。
買活軍那些大漢並不幫忙,隻是抱著手臂站在遠處談笑,有幾個人在抱怨連自己帶的鍋都被賣了,今日沒吃到肉。張老丈聽得詫異,拿眼睛去看親家,徐地主點頭說,“買活軍是每頓都能吃得上肉的!”
張老丈臉上就有了憂色,“盤剝得如此厲害?”
徐地主慌忙搖頭,“不不,不盤剝不盤剝。”
這是良心話,買活軍做了很多喪儘天良的事——比如說竟強買了他家的地!——但他們平時做買賣的確很公道,也不會隨隨便便地欺壓盤剝百姓,胡亂收稅,徐地主思索著說,“怎麼說呢,買活軍有錢,彬山是有鐵的,而且應該也喂了很多豬和雞,縣城的肉賣的很便宜。要供買活軍日日吃肉也吃得起。”
“很便宜?”張老丈一下抬高了聲調,“多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