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來應征書記員的活計?葛愛娣?這個名字我有印象的。”
謝雙瑤一向起得很早,買活軍的人幾乎都是黎明即起,充分利用寶貴的自然照明開始一天的工作,自從食物開始充沛,而且謝雙瑤從天上帶來的白羽雞在彬山繁殖開來以後,買活軍的人都養成了晨練的習慣。——晨起操練對身體有益,這是由古至今的普遍認識。但前提是蛋白質和碳水、脂肪都要有充分供給。如果沒有謝雙瑤帶來的種種‘神跡’,想要養出買活軍這樣身材健壯,光靠賣相就能嚇倒一片的雄兵,就是把彬山所有流民,包括兩個縣的居民的骨頭全都榨乾了都辦不到。
首先要提供的是充足的水稻,主食產量永遠是第一位的,水稻足夠吃,甚至還有得多,才有足夠的副產品喂雞。其次要提供的則是優良的雞種和豐富的養殖經驗,萬幸謝雙瑤是農業出身,而且並不是泡實驗室的專精人才,有豐富的基層實踐經驗,她在各地的農場摸爬滾打,挑著擔子從無到有,一開始做農作物育種,後來搞養殖去了,也鑽研過養豬技術,再後來轉管理崗什麼臟活累活都乾過,組織過農戶學習養殖技術,也曾給招來的員工開班授課。所以買活軍在農業上的發展是比較順利的,如今雜交水稻已經可以實現本地化育種,而謝雙瑤還有不少種苗在空間裡藏著沒消耗呢。
除了她自己訂單裡就有的各種農作物種子之外,更萬幸的是,彆的船上倉庫裡的庫存,謝雙瑤現在還沒摸透就不說了,就她身在的那艘輪船上就有裝了半個集裝箱的快大白羽雞和白來航雞種蛋,快大白羽雞因為其優秀的產肉比——1.7kg的飼料可以轉化1kg的雞肉,曾經承擔了不少反智流言,譬如一隻雞長多雙翅膀什麼的,而且常常被詬病為口感不如土雞,但在謝雙瑤看來純屬放屁,土雞的飼料轉化率、長成速度都被快大白羽雞秒殺,所謂風味在饑餓麵前完全隻是一種玄學,產肉量、產蛋量,這才是一種養殖畜類在推廣時,人們所關注的全部。
雞肉產量上去了,這是快大白羽雞的作用,而白來航雞的落地更為迅捷,這種雞產蛋量大且穩定,飼料轉化率極高,一隻雞一年能貢獻近300個蛋,而消耗的飼料不過數十斤,當然在本地因為無法科學配比飼料,這兩種雞的生產效率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但依然能保證買活軍內不論男女,頓頓有蛋,天天見葷。
人要吃得飽,才會長肌肉,才能精神飽滿地迎接一天的活計。對窮人來說,生活叫‘捱’,活重,吃得少,每一天都在消耗自己的元氣,沒準哪一天就捱不過去了,一病不起,被人拖到亂葬崗上等死。謝雙瑤穿越以後更深刻地認識到所有的穿越小說幾乎都是第一世界的幻想,隻有第一世界的作者才會假設古代社會所有人都頭腦清晰、口齒分明,普遍有餘力勾心鬥角,王孫公子和農戶人家也能毫無芥蒂的往來——如果主角是農家子或者農家女的話,還能跨階層地談個戀愛。這種設定蘊含了幾乎是默認的,隻有第一世界才具備的前提:所有人不論貧富,幾乎都能吃得飽飯,外表上看起來也沒有太大的區彆,從外形和語言上來說,他們都具備有平等交流的能力。
這可能嗎?謝雙瑤穿越後第一天就可以斬釘截鐵地告訴讀者,這根本就不可能。貧民、村民、市民、貴族僅從肉眼便可劃分。那種‘農家福寶’、‘農家子’類型的主角,絕不會是描述中應有的形象,按他們的家境,第一個必定是衣衫襤褸,又臟又臭,因為除了夏天,洗澡必須燒水,而柴火秸稈並不是如想象中一樣可以隨意獲取的東西,它也是一種寶貴的資源,在有些地方甚至連做飯都不夠用,而且洗澡所用的澡豆,和洗衣服所用的漿水也都不比現代社會那麼便宜;第二個必定是笨的,不論貧民還是村民,食物都是匱乏的,人們吃得少而乾得多,腦子就會轉得很慢,因為沒有多餘的能量供給大腦,他們的欲.望普遍地集中在食欲上,農家的小孩思維是要比富戶家更遲鈍的,他們的勾心鬥角往往隻是為了誰能多吃一口。這一點謝雙瑤有親身體驗,她剛穿越過來的時候每天昏昏沉沉,思考對她來說過於費勁,在饑餓之中,人不再是人,隻是覓食求存的野獸,如果不是她有金手指,恐怕不易從那樣的狀態下解脫。
第三,語言是極大的問題,村民許多都隻會說本地土話,和外地人難以交流,搬遷到某村的富戶在太平年代也很少見,而且通常不受歡迎。因為村落附近的田地都幾乎被開墾得差不多了,富戶搬遷必定伴隨田地變遷,這在一些民風彪悍的地方是要激起不少血案的。就算真的有富戶在村裡居住,他們的孩子也不可能隨意和村民交往,實在是太臟,村民身上幾乎都有跳蚤,而且陪小少爺遊玩這樣的美差,倘若不是管家又或者受寵的長工佃戶家的孩子(若不受寵,佃戶長工很難娶妻)還輪不上呢!
事實上,謝雙瑤接觸到的村民,他們很多人的生活隻能用苟延殘喘來形容,他們和現代人的共同點大概隻在於同為人屬,其餘所有一切觀念都太不一樣,如謝雙瑤宣布的男二十五、女二十三才能成親,這規矩若讓農戶來評判,那便是很荒謬的。一個有能力娶親的小夥子,十七八歲上便該成親了,因著那是在做完農活後還能有些餘力行房的年紀,三十歲對農戶來講已是中年,五十歲後很多農戶都被常年的勞作和饑餓壓垮了身子,這時候倘若他的兒子沒有老成到足以支應門戶,那末他恐怕是很難放心合眼的。那些七八十歲的老農,家裡一定是殷實和睦的,隻有這樣的家庭才有餘糧,有道德能維持老人的生命,稍微貧瘠一些的人家,大量老人都死於常年營養不良帶來的並發症,通俗地說,他們就是慢慢地把自己給餓死的。
當然,成親太早,生下的孩子可能便站不住,但這是農戶們認為可以承受的風險,他們的眼睛隻能看到前麵一點點的路,這無疑是一種短視,但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的愚昧,而是因為他們隻能選擇愚昧。尤其是謝雙瑤穿越的這個年代,小冰河時期,極端災害頻發,社會動蕩不安,短視反而是一種相對合理的生存策略。因著這種輕視,他們被輕蔑地稱為‘愚民愚婦’,在傳統的社會中幾乎扮演著一種隱形的角色,倘若戲文的主角是好官,他們便扮演著被解救的角色,倘若戲文的主角是落難公子千金,他們便來乘火打劫欺壓良善(有時還輪不上,由市民來扮演),倘若戲文的主角是小市民,他們便是被打趣和譏笑,展現主角伶俐口才的鄉下人。
在古代社會的圖卷中,人們稱讚著清明上河圖的繁華,但不會有太多人想到,能在清明上河圖裡露上一麵,哪怕是販夫走卒,其實已是當時社會的前10%,餘下90%的人隻是沉默地在溫飽線上掙紮,渡過他們數千年來沒有太多差異的,短暫的一生。他們中大多數人都沒有留下傳承太久的血脈,在謝雙瑤穿越前的時代,有科學家做過調查,千年前的基因大約隻有10%流傳了下來。
但謝雙瑤知道事情不會一直這樣持續下去,隻要能吃飽——是的,隻要能吃飽,謝雙瑤知道,這些被輕視的農民,他們所能爆發出的能量一樣驚人,甚至還更多了一份韌勁。生命力從來沒有散失,隻是被埋藏了起來,等待恰當的時機。
就好像現在,葛愛娣——一個佃戶人家的媳婦,不客氣地說,吃飽飯還沒有半年,竟敢來為自己尋摸一條更好的職業道路了!
最開始,葛愛娣得到的不過是一個機會,買活軍來了,帶來了新的稻種,使得他們家今年多收了一些糧食,大家能吃得比以前要更飽,這才不過是幾天,她就敢出麵抗租,給了買活軍收回田地的借口。她做的事不過是報告裡的一筆,但這魄力在謝雙瑤看來其實是驚天動地的,葛愛娣是把自己的所有安穩都寄托在了買活軍的統治上。
再之後,因他們家為買活軍做工不惜力,常拿獎金,家裡的油水也就更多,她吃得大概是更好了一些,腦子便越發靈活了,縣裡的十村統考她拿了縣第一,又得了二兩銀,葛愛娣家立刻便買了一架鐵犁,這架鐵犁會讓他們家在明年的收成更好,而這還不是葛愛娣的終點,她的膽子大到一聽說縣裡的富貴人家女眷們都開始從事公職,便進城毛遂自薦,想要為自己謀得一份差事!
是啊,為什麼不可以錄用呢?她腦子是靈活的,拿了村統考的第一,她也識字了,就這些有錢人家的女眷,文化水平也就大致和她打平。而且謝雙瑤可以肯定她一定更珍惜這個工作機會,會不惜一切地乾好——而且也會更加堅定不移地支持謝雙瑤的統治,葛愛娣在謝雙瑤這裡得到的機會是全省、全國甚至可以說是全球(如果她有這個概念的話)獨一份!
“現成的典型!”她一邊吃早餐一邊高興地對馬臉小吳說,謝雙瑤做為一個女大王,每天過著比社畜還社畜的生活,可以說是007全年無休,但每當聽到這樣的消息,她總能在繁重的工作中高興起來。“半年時間,開始冒尖子了。比我們在雲縣的進展還要更好更快,我們要把她樹立起來。”
“雲縣那裡原住民實在太少了,”馬臉小吳講,“那邊不好發展農業,我們去的時候總共就幾千人,縣城裡幾百人不到,現在雖然繁華,但多數是流動人口,就業還是以服務業為主,製鹽工業是第二產業,服務業和工業都還是賺錢的,所以從事這兩項行業的人,不論男女,換工作的想法很少。臨縣這裡農業人口多,土壤也豐厚,風土人情都有很大的不同。”
她是從彬山就開始跟隨謝雙瑤的那批人,比謝雙瑤大了隻不到一歲,所以馬臉小吳的日子是從五六歲起就好過起來,從小能吃得很飽,這對大腦發育是有很大好處的,再加上她六歲就進了謝雙瑤開設的掃盲班,到現在已經上了近十年的學,所以謝雙瑤和她們這批老買活軍是很能說得來的。這些詞彙小吳她們也用得很自然,謝雙瑤點頭說,“可以出一份報告來比較三地的不同,由此決定的三地治理政策差異。這就做你們班這周的小論文吧,下周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