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樸離京那日,有不少昔日同僚相送。雖然他這個人性情孤僻,不愛交際,但都察院中眾人看他如此際遇,也不免心生戚戚,有一種物傷其類之感。
眾人於城外角亭中相送,幾杯薄酒下肚,便有人道:“趙兄此去,打算做什麼?”
趙樸道:“好歹還有幾分才名,當當先生,寫寫文章,也不至於把自己餓死。崔太妃已葬入皇陵,陛下也開恩將她的一些遺物發還於我長姐,還擢了我姐夫的官職——隻是陳家與劉鈞一日不倒,我便一日不願再繼續在這裡待下去。”
同僚忙道:“趙兄慎言!”
趙樸不屑道:“我都已這樣,慎言與否又有何用?若他們有種,在我回鄉路上動手便是。”
“都說吃一塹長一智,可趙兄怎的還是如此不知變通?”有人勸道,“厭勝一案雖是無妄之災,可大家都知道其實是因你上奏彈劾而起。陛下如今羽翼未豐,你與陳家硬碰硬,有何好處呢?你現在是出來了,可賠進去一個太妃外甥女,你自己不介意性命,又可曾考慮過你姐姐姐夫的性命?難道非把自己變成孤家寡人才高興麼?”
趙樸唇角繃成一線,握著酒杯沉默下去。
“趙兄或許覺得在職一日,便該行在職之事,可這世上哪有這麼簡單呢?”同僚道,“我等碌碌無為,趙兄恐怕心裡看不上我等,可我等皆出身寒門科舉入仕,哪個不曾有過一腔熱血?隻是萬事不可一蹴而就,忍耐一時,才能為將來做打算。”
趙樸道:“岑兄言重了,我從未看不上諸位。我知諸位有父母有家室,顧慮甚多,不似樸這般一身輕鬆,但官場上總得有人出來說話,那樸便出來當這個出頭鳥。隻是不曾想到,我那外甥女平日裡瞧著不聲不響,這次卻……唉!也是我對不起長姐一家。”
有人打圓場道:“往事已去,不必再議。趙兄現在恢複白身,得了自由,隻有我等還在苦熬。那作亂的瓦剌人遲遲抓不住,太後已降了好幾位大人的職——世家的倒是一個沒降,不就是看這次沒在趙兄身上討到便宜,因此才另找人開刀的麼?依我看,若真有瓦剌人出沒,那皇城防衛隻會更加嚴苛,可諸位大人上朝之時,有見到防衛變化麼?”
“唉,唉,說讓趙兄慎言,現在又輪到王兄慎言了。這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即可,不必拿出來說。”
不知是誰輕歎了一句:“等陛下長大……也不知要等到何時。”
席上陷入短暫的沉默。
這角亭外皆是平地,隻有一層短短的草茸,藏不住人。方圓半裡地內,除了他們角亭中幾個人,隻有一輛陳舊騾車,一匹騾子正在低頭啃草。
“此去一彆,不知未來還是否會再相見,山高水遠,趙兄珍重。”
眾人舉杯,一飲而儘。
趙樸感慨道:“謝諸位相送。樸自知性情有缺,今日諸位卻能不計前嫌前來相送,樸感念在心。這大紹的江山,往後還得靠諸位了。”
“豈敢豈敢!趙兄這話未免也太誇張,我等不過是走一步算一步,混個日子罷了。”
趙樸起身,拱了拱手:“樸先走一步,諸位請留步。”
看著趙樸坐上騾車,趕著那騾子慢慢駛遠後,才有人搖頭唏噓:“方才趙兄在,我也不好意思多談政事。諸位大人,自先帝逝後,朝廷上陳氏一家獨大,後宮中劉鈞一手遮天,恐怕還政於陛下,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可我們又能如何呢?為今之計,隻有寄托於秦太傅了……”
“秦太傅已年逾古稀,而陛下才八歲,不是我冒犯,實在是秦太傅年紀大了,就算現在身體硬朗,但難保以後……隻怕是有心無力。”
“此次能靠秦太傅出力,勉強將趙兄救了出來,但結果諸位也看到了,趙兄是救出來了,但同時也有另外幾位大人倒了黴。咱們不能把希望全寄托於秦太傅啊。”
“但你我官位低微,除了上上奏折動動嘴皮子,連查案的權力都沒有,又能如何?唉,朝中世家盤踞,實權都在勳貴手中。就像趙兄,這些年彈劾劉鈞的次數夠多了罷,也不是沒有證據,但每次都隻是被不痛不癢地小懲一把,他仗著身後是太後和陳家撐腰,利益盤根錯節,連先帝都無可奈何!彆說我等,即便是整個寒門,能說得上話的也不多。陛下身邊被世家包圍,哪日若是連秦太傅都……唉,唉!”
眾人越說越覺得無望,竟對趙樸都生出了一絲羨慕之意,他現在倒是走人了,再也不用操心這煩心事!
“我著實想不通,陳氏便也罷了,在朝中多年,又是世家之首,不是那麼能輕易對付的。可劉鈞不過是一個跳梁小醜,這世上能人異士何其多也,怎麼就沒有人敢直接將他殺之而後快?陳家再想培養一個,也是需要時間的。”
“你為官尚淺,不知那劉鈞有多麼謹慎。據說他連吃進去的茶水都要驗毒,每月定期有太醫看診,若是出宮辦事,還有侍衛相隨清道,不是那麼容易動手的。”說話的官員歎了口氣,“不過閹人年紀隻要稍微一上去,便容易病痛纏身,沒幾個長命的。你看那劉鈞不是已經急急在培養自己的接班人了麼?”
“哦?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