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能是誰?當然是陛下跟前最新的紅人,那位在定州行宮救駕有功的小太監唄。不過我也隻是道聽途說,說是他與劉鈞走得近。但是你們想想,一個在宮中沒有根基的小太監,劉鈞難道會讓他白白得陛下青眼?當然是要收為己用了。”
眾人這麼一聽更覺沮喪,前途仿佛也更加灰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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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樸趕著騾車行駛在官道上。騾車很陳舊,一塊方形的板材,上麵搭個簡陋的車棚,裡麵裝些包袱行李,如遇下雨或烈日,還可進去避一避。
尚未出夏,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歎了口氣。
他此次回鄉,期間有近五百裡路,怎麼也得走上好幾天。他不知回鄉後會是什麼遭遇,當初高中探花之時,也是春風得意,傳得十裡八鄉都知道他的名字,而如今做了幾年京官,不僅沒能衣錦還鄉,甚至還略顯潦倒,也不知鄉親會以何眼光看待他。其實他並不是太在意旁人的眼光,隻是免不了會成為鄉親口中的談資,再免不了扯上自己逝去的父母,這就令他有些怏怏。
但是,他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的所作所為,唯一對不起的,也就隻是外甥女。她當年被先帝看中入宮為妃,他特意還與姐姐一家劃清了界限,沒想到他這外甥女竟如此重情重義,為了他這個舅舅賠進去一條性命。他當官時,沒給家中帶來任何蔭蔽與好處,也虧得陛下有心——多半是秦太傅在旁提點——擢了他姐夫的官職,才讓他不至於太過愧疚。
他一路前行,剛出京畿地界,在路邊一處小溪稍作休整。騾子在溪邊飲水食草,他取了幾個水囊,灌滿水,又從包裡摸出一塊乾餅來啃。
身後路上響起嘚嘚的急促馬蹄聲,他下意識回頭望去,便見空曠的官道之上有一褐衣短打的男子拍馬而來。他身形瘦削,頭戴鬥笠,一手拉韁,一手提劍,口中不時呼喝幾聲,嗓音清朗緊勁,大約是個趕路的少年郎。
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鹹陽。大紹從不缺蓬勃有誌的男兒,可惜他已經老了。趙樸垂頭飲了一口水,卻忽而發覺不對,再抬眼時,就見那策馬的少年郎一扯韁繩,發出一聲短促呼哨,胯/下的馬兒拐了個彎,脫離了官道,直奔溪邊的他而來。
趙樸當即站了起來。
身邊的騾子受了驚,嘶鳴一聲便往外逃跑。鋒利的劍氣刺穿他的衣袍,登時在他的胸口留下淺淺的紅痕。那戴鬥笠的少年郎一蹬馬背,從馬上翻了個跟鬥落地,反手送出一劍,割開他的發帶,幾縷頭發飄落,趙樸披頭散發,狼狽地跌坐在溪水裡,怒目道:“你是何人?要殺便殺,我趙樸絕不受此等侮辱!”
他撥開眼前的亂發,對上提劍的少年,便是一愣——他認得他,這是那日來給他宣旨的小太監。
趙樸登時冷笑起來:“原來是你。劉鈞那廝就這般沉不住氣,我剛出京畿沒幾步,就要在這裡對我下手?沒能如願讓我死於大牢,可把他給氣壞了罷?”
戚卓容勾了勾唇角,笑道:“趙大人怎知我就一定是劉鈞的人呢?”
“你是個內廷太監,不是劉鈞的人能是誰的人?太後的人?陳家的人?都差不多。”趙樸嗤道,“要殺要剮都快點,左右我也不可能打得過,反倒是你,拖得越久,這萬一待會有人路過可怎麼辦?”
“趙大人倒是很為人著想。”戚卓容手腕一轉,那指著他咽喉的劍便被鏘啷一聲收入劍鞘,“隻可惜我不是來殺你的。”
趙樸一怔,眉頭皺起。
“我時間不多,需趕在申時二刻前回宮。”戚卓容道,“我既不是劉鈞的人,也不是陳家的人。如果大人非得想為我找個主子,那我自然是皇上的人。我來找大人,隻為一事:大人此次蒙難,辭官離京,可是對朝廷徹底失望,再也不願回京?”
趙樸哼了一聲:“我不管你是誰的人,或許是劉鈞或陳家的仇敵,想來拉攏我?但我不會再回京了!即使讓我官複原職,我依然是此回答。我趙樸自問能力平平,在這朝廷之上混跡多年,依然未曾改變過這世道一分一毫,那還不如回鄉做點更實際更有用的事,多教兩個人認字讀書也是好事。”
“趙大人身負探花之才,本該一路高升,無論如何都不該屈居七品禦史之位。除了外因,趙大人自身亦有原因。”戚卓容俯視著他道,“過剛易折,唯有如蒲草一樣柔韌,才是長久之計。趙大人此次蒙冤下獄,出來後卻直接辭官,何嘗不是一種逃避呢?趙大人連死都不怕,又怎麼會怕直麵高官勳貴?”
趙樸從溪水裡站起來,嘩啦啦抖了半身的水珠。他瞪著她,厲聲道:“你到底是誰?”
“咱家姓戚名卓容,忝居司禮監秉筆之列。”她微微拱了拱手,“在宮中時,也曾受過崔太妃的恩,既是受恩,便不能不報。而太妃已故,思來想去,太妃是為趙大人而死,咱家也唯有報到趙大人身上,才算是不負了太妃好意。”
趙樸狐疑道:“我知道你,你於行宮救駕有功,六月起便跟在了陛下身邊——你入宮時日不多,怎會受太妃的恩?”
想來他並不知道崔太妃落水那日,是自己送她回的宮
戚卓容道:“不瞞大人,也不怕大人介意,我初入宮時,為了站穩腳跟,曾多次討好劉鈞,劉鈞為考驗我,讓我去給崔太妃送一味啞藥,阻撓崔太妃麵見陛下。崔太妃得知那是啞藥後,為了不讓我為難,主動吞了藥——可誰知那不是啞藥,而是毒藥。崔太妃身亡後,劉鈞對我信任有加,可我卻惶惶不可終日,得知趙大人辭官後,更是覺得不能如此下去。大人,現下朝廷為了瓦剌人忙得不可開交,哪還有人有功夫去查崔太妃的案子。若是連大人都走了,那崔太妃豈不是白死了?”
趙樸怔怔地看著她。她年紀很輕,臉上還殘留著少年人特有的銳氣,朝堂中鮮見這樣年輕的顏色,而內廷中那些年輕的麵龐,又往往被繁重的勞役與坎坷的經曆磨滅了光芒。
趙樸看得出來,這個名叫戚卓容的小太監沒有說謊。而一想到外甥女果然是死於劉鈞之手,他更覺苦恨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