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好笑,當年打仗的時候,宣武身邊所有大將都被敵軍起過名號。今日這一桌上,便聚齊了豺狼虎豹,反正都是一群沒人性的禽獸,一個個的聚攏在宣武身邊,共同對著亂世天下眼裡凶光畢露,猛得不行。
至於她自己,就沒這麼威風。因為她長得好,人又白淨,一開始的時候,被人陣前罵做小白臉、兔兒爺。後來她因為菩薩麵龐閻羅手段而凶名在外後,被人罵做“毒蜧”,意思是為人陰損,又沒骨頭,反正不是什麼男子漢。
後來她帶出了鬼麵軍和玄甲軍,數次殺穿敵營後,敵軍稱她為“魑鬼”,這個畫風甚至和大奉武將那“豺狼虎豹”都不一樣了,意思是她已經超越了人和禽獸的範疇,已經陰得不太像活物——就他大爺的像是鬼一樣。
酒過三巡又三巡,所有人都醉了,醉話連篇、東倒西歪的趴在了桌子上。
夜色已深,隱蔽小巷的破敗酒館,除了角落這一桌酒氣衝天,醉得七零八落的客人以外,再沒有彆人到訪。而巷外安樂坊喧嘩的人聲,也隨著愈加深沉的夜色而逐漸消弱。
喬知予眼神慈愛的掃過麵前這四顆毛腦袋、一顆光腦袋,隨後悠悠然給自己剝了顆毛豆,再端起碗抿了一口酒。
十六年的老朋友,她還是很珍惜的。雖然一開始她真的很煩這幾個家夥老愛用女人開一些汙言穢語的玩笑,但在狠狠陰他們幾次之後,他們也懂得了什麼時候該管住嘴,不要犯一些不該犯的賤。後來大家一起出生入死的,也算有了幾分真感情。
正因為有這幾分真感情,所以當大奉定都盛京,天下初定之後,她便給宣武提了一條建議——杯酒釋兵權。
大奉,這個發展程度類似於唐朝的朝代,還沒有過這種處理君將關係的模式。
在以往的曆史中,武將在輔助君王開辟天地之後,會被君王封為王公,得到一塊封地,然後便會帶著自己的兵來到那塊封地上,開始休養生息。然而所有這樣的開國將領的下場,通常都十分淒慘。
由於將領手中握有重兵,且自有封地,當君王年老變得多疑,他們的存在便有了謀逆的嫌疑,而將領也不可能主動交出軍權,因為亂世之中的經驗告訴他們,手中無兵隻能任人宰割。
君疑將,將畏君,最後一般是君王找了個借口,給其坐實謀反罪名,然後派大軍壓下,剿了反抗的將領的軍隊,誅其九族,解決心腹大患,再把封地收回。
第一世和第二世,多疑的宣武帝就是這樣乾脆利落的解決了兵權問題。
這一世,為了能讓這些一生戎馬倥傯的兄弟有個好下場,喬知予建議宣武帝以慶功為由舉辦私宴,宴請所有武將,在宴會上,將為人君者的顧忌說開。
她其實不知道這哥幾個到底是不是心甘情願的交出兵權,但或許當時圍住綾綺殿的禁衛軍的刀實在亮得晃眼,這兵權不交也交了。然後就有了大家現在高官厚祿、不用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悠閒生活。
這不好嗎?
喬知予覺得,這分明很好。
“劈啪”,燃得正旺的油燈爆了一個燈花。
老四成國公錢成良帶著醉意迷迷瞪瞪抬起頭時,正看到橘黃的火光映在喬遲那張神色從容的臉上。
喝到現在,眾人都醉得狼狽,抬頭都難,這個最小的兄弟卻仍在悠閒自得的夾菜喝酒,肩背挺拔,愈顯豐采高雅。
錢成良知道當年綾綺殿釋兵權一事,喬遲必定事先就知曉,隻是他沒有和兄弟們透露哪怕半句!他知道喬遲十六年來對宣武忠心耿耿,但三哥是兄弟,他們其餘的這幾個難道就不是兄弟了嗎!
他心底清楚,如今這樣,恐怕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可午夜夢回之時,他還是會恨。
夢中鐵馬冰河,夢醒身陷囹圄,即使這囹圄是用高官厚祿綾羅綢緞鑄就,他錢成良依舊不稀罕!
喬知予垂眸,捕捉到了這發鬢斑白的四哥醉眼中一閃而逝的怒與恨,不禁搖了搖頭。
她給自己倒了碗酒,旋著酒碗,帶著幾分唏噓,低聲吟道:“嗔,嗔,是非拂麵塵,消磨儘,古今無限人。”
錢成良不想聽這意味深長的暗語!
他撐起不聽使喚的身子,一把拉住喬知予端酒的手腕,借著幾分酒意不甘的開口:“十一,十一!哥哥心裡痛得很,痛得很啊!”
燈火葳蕤搖曳間,喬知予緩緩眯起了狹長的眼,笑得從容又溫和。
她伸出大手,一把攬住老兄弟的脖頸,安撫性的揉了揉,最後俯身在他耳畔,輕聲說道:“四哥,喝醉了,就睡吧。”
酒醉應眠,獨醒難安。人啊,該糊塗點,就得糊塗點。
錢成良愣愣的看著她,最終還是低下了頭撲在桌上,帶著滿腹憤懣,心不甘情不願的睡了過去。
看大家都醉倒了,喬知予才站起來往賬台走去。
賬台後,佇立著一個身穿玄色錦袍、腳踩玄皂官靴,麵貌清俊的青年男子。
他叫祿存,是不言騎的中尉,也是她的半個徒弟,直接對宣武帝負責。
待他在她手下成長起來,他將成為宣武真正的心腹,帝王鷹犬,天子爪牙。
這家特殊的酒館,目前便是由他管控,今晚眾國公與她交談的所有內容,都將通過他上達天聽。
宣武就是這樣一個多疑的皇帝,如果不這樣做,大家這群曾出生入死過的兄弟恐怕私底下根本都無法聚首。好在眾人都是腥風血雨裡走過來的,哪怕是爛醉如泥,也不會說不該說的話。
“把他們送回各自府中,看著他們的家人扶進屋。”喬知予吩咐道。
“得令。”祿存頷首。
喬知予做好交代,推門而出。
頭頂著漫天星辰,她迎著夜風,坐上了小黑馬。
酒足飯飽,溜達溜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