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聽阿娘與師父講過各種奇聞逸事。而如今這些奇事真落到我自己頭上時,倒也覺得頗有些難以置信。
畢竟自打我六歲那年,劉家家產九成變賣、家生仆從隻餘二三之時,我就沒睡過這般鬆軟的床榻了,即便這裡是艱苦樸素的軍營。
若我說,一個無名卒子,公然側臥在大帳裡,與堂堂中郎將同眠共枕,是否可算離奇之事了?
正暗自想著,一隻大手覆了過來,自背後將我輕輕擁入懷裡。我轉過身子,把臉深深埋在他的臂彎裡,外頭似乎又在落雪,我卻想永遠沉溺在這片溫暖的深冬裡。
罷了,我也不會講什麼話本子。但仍然還是要從劉家吃不起陳米的那一日說起。
“燁子,你怎麼會來這!”許是憋了一路的疑慮,顧川問我時臉都漲紅了,“莫不是你家又揭不開鍋了?”
我翹著腿,半倚著身旁的糧車,腦袋旁簇擁的是厚暖的糧草,陽光順勢爬到我肩上,當真舒服極了。被許川這麼一打攪,我心裡還是有些悶悶的。淡淡“嗯”了一聲,算作是回應他。
遠遠聽見幾個兵士聚眾小聲喊著“五魁首啊六六六”,想起我生平最厭賭。祖輩賭光了所有的家產,到最後,連堂屋裡的紫檀雕木蘭小幾都給搬了走。所幸還沒賭妻賣子,一家人倒也是窮得團圓。
我父親書讀得好,可惜沒銀子,所以沒門路。母親雖說出身望族,也終究逃不過“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命運。正所謂“長兄如父”,既然參軍可以換得幾袋米來,那我劉燁便也對得起嗷嗷待哺的姊妹們了。
我猛然想起臨行前阿娘的話:“燁兒,娘要你活著回來。”
眼眶有些微潤,我趕忙閉起眼睛來。顧川是劉家敗落後我結識的,在他阿弟快餓死時送了半口袋米,從此便也算得上是莫逆之交了。他替我趕跑了周遭那幾個公然違抗軍令的小兵:“我瞧著中郎將要過來了,兄弟幾個還是趕緊收拾收拾罷!”
那幾人立刻作鳥獸散。我不禁暗歎,這中郎將當真是威名在外,人未到就儘顯威嚴呢。
顧川許是看出了我的不如意,過來大咧咧地拍拍我的肩:“燁子,出門在外,川爺護著你!到時候咱一起衣錦還鄉,我娶阿翠,你就去娶謝家小姐,看誰還敢瞧不起咱們!”
“你可拉倒吧。”我故作嫌棄地推開顧川的手,“就你那點三腳貓功夫,顧好你自己就不錯了!還護我,省省吧大川……”
“哎!小燁子,怎麼和你川爺說話呢?”顧川順勢想要捏我的臉,我趕忙一個箭步閃開,朝他笑道:“彆喊我小燁子,怪難聽的,我有字的,沉璧,小川子。”
“你個小燁子!”顧川追過來,我們在半枯的草上奔跑追逐,最後都疲累地仰躺在陽光下。
“燁子,你說絳州還有多遠?”
“不知道。”我大口喘著氣回答他。胸口那個荷包隨著呼氣起伏而愈發凸顯出來,緊緊著貼著我的心口。那是我與娜娜訣彆時,她哭泣著塞給我的唯一信物。她說她會一直等我,等我來履行那場早作笑談的口頭姻親。
莫名覺得有些可笑。隻可惜自古同甘者眾,共苦者寡。謝家寒門苦讀時,或許也未曾料得今時今日的丞相之位,更是記不得當初劉家雪中送炭的施羹之恩的。
過往的狼狽愈合成了痂,誰又會去自作孽生生撕開它呢?
到底還是回不去“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兒時光景了,我想這荷包,我終究是要還給娜娜的。
不,是謝家小姐。
絳州具體在哪,我不清楚。隻幼時偷偷翻看師父藏書時,得知它是苦寒之地,臨著莨、蘄二國,戰亂頻仍,烽火不息。
軍哨聲驟然響起,我與顧川趕忙飛奔起身,站回筆挺的隊伍裡。回首樂朝,已望不見國都,四周連綿的密林遮蓋掩映,隨著西北吹來的風沙逐漸褪去了蒼綠。黃沙茫茫間,看不儘隊伍的儘頭,隻有漫卷的紅旗隨風飄搖。我也首次感受到了,不同於中原的寒意。
青帝十五年十一月望日。因莨國頻擾絳州邊境,命魏老將軍領兵三十萬,時隔十年,再度西征。而經複州一役,胡家長子軍年少有為,特封其撫軍中郎將,領十萬軍隨行。
我當初聽聖旨雲雲,仿若纏足之布,冗長無趣。卻萬般難料此出征之日,理應再入我燁氏史冊。
隻因,我遇見了他。
其實夜裡到達絳州城東幾百裡的曠地時,我與顧川幾乎是癱倒在我們擁狹的帳篷裡。
仿佛這開篇的跋涉,便給我們這些軍紀不明的小子們下了個立馬威。
簡單收拾妥當後,我與顧川各自將自己裹進單薄的棉衣裡。他翻來覆去地仔細瞧著阿翠給他繡的銀絲合歡紋樣荷包,眸中有光,良久又小心地放入胸前的內袋裡去。
顧川有些容易紅鼻頭,他轉過身去朝向內側,聲音有些悶悶地道:“燁子,早些睡吧。”
我沒有作答。連一向堅強的大川都酸了眼眶,更何況是這般生性多思的我。
恍惚中淺淺眠去,有六歲前的錦衣玉食,有掃地出門的落寞狼狽,謝家人輕蔑的眼光和周遭無窮儘的閒言碎語。終於在莫約醜時之際,我被草中不知名的蟲聲鬨醒。
束好衣衫出了帳,連綿的遠山消融在黑暗裡,半枯的哀草刺痛著腿肌。沿著溪水潺潺的流動聲響,我漫無目的地晃蕩在高於我頭頂的蘆葦蕩裡,趁著朔風放聲而哭。
麵頰上沾滿了潮濕的淚,蘆葦的枯葉替我輕輕拂去,月華皎潔。我問月,為什麼我會來這裡,背井離鄉,甚至有去無還。月不言。
我鞠起一捧清水拭了臉,不由得一激靈,隻覺得身旁蘆蕩寒鴉四起,不由得懷疑起為何會這如此大的動靜。
隔岸是一個修長的身影,隻是戴著鬥笠瞧不清。他手中捧著一隻黑色的老雕,顯然是莨國上乘的貨色,毛色烏得發油,與夜近乎完美相融。
莫非是……細作?!
轉過來,轉過來,轉過來……我在心裡暗自祈禱著,那人仿佛知道我的心願,轉身對著河流迎向那輪明月,雙手合十相扣,用著莨國語言吐出一句話來,應該是在祈禱。
是莊祁!容貌和聲調讓我堅信那人是中郎將的副將莊祁無疑。白日裡他巡視軍營,我還是有幾分印象的。
更何況我劉沉璧向來過目不忘。
我不緊不慢地跟隨於他身後,步伐之輕快令我心生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