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天高雲淡,清風拂。
奉元時任知府高槐之母八十大壽,各路人馬攜禮以祝。
山懷略和衛宛央準備了一幅寓意為福榮有餘的芙蓉鯉魚圖,是托衛母在蜀中找了兩位蜀繡手藝精湛的繡娘,繡好後再送來奉元。
壽宴是中午,山懷略打算在巳時正出發,前往高家,不早不晚。
山懷略騎馬,九思和衛宛央同坐馬車。
馬車裡,九思努力地瞪圓了眼睛,聽著衛宛央的叮囑。
“記得少喝些茶水,在主人家淨手會不太方便。”
“到時候會有一些姑娘夫人來搭話寒暄,也就聊幾句而已,你要是不知道怎麼回答,笑就行了。”
“壽宴上來往人多,彆亂跑,你要去哪兒都帶著溫酒一起。”
“……”
往日裡,九思不願出門,甚少參加宴會;故,衛宛央才會這般。
她絮絮地說了一會兒,大概也覺得自己說得太囉嗦,擺手放棄道:“算了,到時候你就待在我身邊吧。”
九思一直在心裡默默地記著她的叮囑,聽到她最後一句話,連忙搖了搖頭,渾身放鬆下來,往後靠在了車壁上。
衛宛央不解其意,問她:“搖頭做什麼?我哪兒說得不對嗎?”
“不是,我把剛才記的那些少喝茶水什麼的,都給甩掉。隻要記住一條:待在嫂嫂身邊就好。”
衛宛央哭笑不得,拍了拍她的頭,配合道:“這些東西記住又不礙事,快裝回去,下次再用。”
九思還是搖頭,“下次也寸步不離地跟著嫂嫂。”
“好,你就乖乖跟著我。”
衛宛央想,她最近願意出門走動一二,這是好事;也就不拿參加這些宴會的繁瑣事嚇退她了,有自己看顧,料想也出不了什麼錯。
……
奉元府衙三堂之後就是官邸,因籍貫回避製度,異地前來上任的高知府在奉元並無屋舍田業,故,高知府及其眷屬按照舊例住在官邸。
官邸不同於府衙前三堂,衙役等人禁止出入此處,所以官邸通往三堂的前門常年關閉,鑰匙在高知府手裡,另開了後門進出。
府衙官邸的後門也就是高府的大門,眾人帶著壽禮紛紛前來,車水馬龍,好不熱鬨。
門口迎客的正是高知府本人,和他的大兒子高琅。
兩個人笑容滿麵地剛送進去一撥客人,轉頭看到山懷略三人,又是笑著招呼。
高知府自然識得山懷略,當下香料稀缺,說是‘一兩香料一兩金’也不為過。如今奉元的香料買賣,算得上是山懷略一家獨大,結交這樣的人不是壞事,所以他讓兒子給山家遞了請帖相邀。
高琅朝山懷略拱手一笑,率先開了口:“山老板大駕光臨,可真是令寒舍蓬蓽生輝啊。”
他說完這話,視線落到了九思身上,頓了一瞬,禮道:“山二姑娘。”
最後問了衛宛央一聲山夫人好。
高知府在一旁含笑看著。
山懷略笑著還了一禮,“高公子客氣,老夫人大壽,懷略作為晚輩,自然是要來給老人家祝壽的。這樣的好福氣,可不是人人都有,也望沾染些,此後好運了。”
他這話說得謙遜有趣,高知府父子哈哈笑了兩聲,隻聽他又道:“這是蜀繡而成的芙蓉鯉魚圖,以祝老夫人福榮有餘。”
山懷略把手裡的壽禮遞給了高琅。
高知府看了一眼,又轉向山懷略,笑說:“賢侄有心了,快請進去落座喝茶,稍作休息,壽宴不久後便會開始。”
高琅伸手請三人進府。
“兩位先忙。”
山懷略帶著衛宛央和九思進了門,由人領著去宴客廳。
宴客廳裡已有不少人,三三兩兩,攀談閒聊。
山懷略自然要各處走動結交,衛宛央就帶著九思落了座。
果然如衛宛央所言,剛坐下不一會兒就有幾位夫人過來找她說話聊天,都是她之前在各府宴會上認識的人,自然不可避免地聊到了九思身上。
九思撿了一些問題回答,大多數時間都是衛宛央在說,她在旁得體地笑著,適時點頭附和。
期間,沈與之過來打了個招呼,九思又跟著他去給沈父沈母問了好。
九思和沈父沈母聊完,回到衛宛央身邊時,離宴席開始且還有一段時間,對麵戲台上的伶人正咿咿呀呀地唱著八仙慶壽。
她聽著聽著,眼神就不自覺地飄到了其他地方。
月知行坐在月父身旁,聽他和桌上的其他人侃侃而談,推杯換盞。
清淡目光從旁邊月父倒滿的酒杯,移到了旁邊一桌的空凳子,又到席間跑動的孩童手上的瓜果,再到廳門口那幾盆開得正盛的菊花;收回時,恰好和幾桌之外的九思視線撞了個正著。
他先點了頭。
九思笑笑算作回應。
此時,衛宛央喚了她一聲,她便轉過頭同人說話去了。
月知行收回視線,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
高朋滿座,歡聲笑語,宴會正是好時候。
高老夫人端坐上方,小輩們一一上前說著吉祥語,奉上精挑細選的賀壽禮。
老人家笑得合不攏嘴,眾人歎說天倫之樂,莫過於此。
人多,四下嘈雜。
九思耳鳴著很不舒服,她跟衛宛央說了聲,帶著溫酒悄悄地退出了宴客廳。
宴客廳在後花園附近,兩個人向端著茶水的高府丫環問了路,打算去後花園看看,透透氣。
後花園裡寥寥幾人,九思很快地掃了一圈,無一認識,也就不用上前同人打招呼,遂直接進了小池旁的涼亭。
她側坐於美人靠,低頭看池裡的紅鯉。
魚兒見亭上有人,都爭先恐後圍了過來,張著嘴等投喂。一看便是被人喂熟了的,完全不怕生人。
溫酒笑問:“姑娘,要不我去問問有沒有魚食?”
九思點頭,讓她快去快回。
溫酒走前還是囑咐了幾句,讓她注意安全,就在涼亭裡等自己。
九思目送著溫酒消失在月洞門口,轉過頭來,伸出右手作投食狀,池裡的紅鯉瞬間活躍起來,嘴一張一合,卻遲遲沒等到魚食落下。
如此反複幾次後,她覺得無趣,遂起身在亭子裡走了一圈,紅鯉跟著她的方向遊動。
九思不好意思再逗它們,於是到涼亭外的鵝卵石路上站著,等溫酒取來魚食再進去。
“你又迷路了?”
身後傳來一道聲音,九思聞聲回頭,是月知行。
他站在那兒,半是驚訝半是疑惑地瞧著九思,任憑衣角被清風勾起,染上秋意。
九思聽到這個又字,不免被勾起了一些回憶。
她隱約聞見空氣中有一絲酒味,不答反問道:“你是喝酒了嗎?”
月知行沒躲過月父的那些朋友,確實是被勸了兩杯酒,但並沒有到醉的程度。
他隻是拿醒酒做借口,出來躲清淨罷了;走至此處,見九思在原地乾站著,才有剛才那一問。
“嗯。”月知行走近幾步,垂在胸前的一截發帶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了晃,他察覺 ,隨手拂到了腦後,問:“這回,帶你回去嗎?”
九思指了涼亭,搖頭解釋說:“我沒迷路,我是在等溫酒拿魚食過來喂魚,不過還是謝謝你。”
溫酒端著一碟魚食,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姑娘對不起啊,剛才遇到兩個喝醉的人拉著我問路,我第一次來,哪兒知道這些啊,我給他們解釋了好久才脫身。”
九思接過魚食,“沒事兒,我們喂魚吧,我逗它們好一會兒了。”
她又想起月知行還站在旁邊沒走,就問:“你要喂魚嗎?”
月知行搖頭,抬腳欲走。
喂魚?
他怕自己那兩杯酒意忽然上來,再一頭載進去,以身飼魚。
九思想起他之前的好意,禮貌地多問了一句,他自己是否可以回去。
月知行回頭,道了一聲:“我沒醉。”
九思見他腳步確實沒有踉蹌淩亂,這才轉頭進涼亭去喂魚。
她們喂完魚後就回了宴客廳。
九思安靜地坐在衛宛央旁邊沒再走動,等著宴散回府。
壽宴結束已是未時二刻,日頭最是毒辣的時候。
山懷略約了人在竹裡茶樓聊生意,讓衛宛央和九思先行坐馬車回府。
九思昏昏欲睡之際,馬車猝然停下,她的頭磕在了車壁上,瞬間清醒過來。
“你這人怎麼駕的車!”
“哎喲,好疼!疼死我了!”
隻聽見車門外的車夫焦急嗬斥道:“你胡說八道!我勒住馬了,根本沒撞到你!”
衛宛央掀開窗簾往外看,一個頭發微白的大叔倒在馬前,捂著肚子喊痛。
她暗道不好,囑咐正在揉頭的九思不要出去,自己急忙揭開車簾,下車處理。
車夫一臉的著急無奈,見她下車來,忙上前低聲說明情況:“少夫人,我看得真真的。我勒住馬的時候,連他的衣服都沒碰到一片,他突然冒出來撞我們的馬車,肯定是想訛人!”
衛宛央瞧著躺在地上□□的大叔,和周圍越來越多圍觀的人,心裡暗歎了口氣,此事如果不解決妥當,日後定會成為山家的詬病。
她斂了神色,走到大叔身邊蹲下,問:“這位大叔,您是說我家的馬車撞了您,是嗎?”
大叔打量了她一眼,“大家都看到了,你還想抵賴不成?”
話畢,又捂著肚子一聲接一聲地□□。
周圍的人都在竊竊私語。
“這樣吧,我們現在先去醫館,讓大夫診診您的傷。”衛宛央說著站起身來。
地上的大叔□□停了,指著她大聲說:“好啊,你就是想抵賴!等到了醫館再反口,到時候我一個老弱,怎麼拗得過你們這些有錢有勢的人。”
車夫指著他,怒斥道:“你還裝,我根本就沒撞到你,你就是想訛錢!”
此話一出,大叔立馬坐了起來,一手依舊放在肚子上,另一隻手拍著大腿叫嚷:“大家都來幫我評評理,他們撞了人不負責,還有沒有王法了?”
“這是什麼世道啊!”
衛宛央給了車夫一個眼神,他隻好忍下,閉了嘴退後。
“嫂嫂,你忘了,我會醫術。”九思突然掀簾下車,揚聲說了這話。
衛宛央蹙眉,醫術?
九思到她身邊,握了握她的手,微微點頭。
隨即又走到大叔麵前蹲下,問:“大叔,您可是被我家馬車撞到了腹部?”
大叔哼了一聲,像是不滿意她這話。
“不是你家馬車撞的,難不成我還能把自己弄成這樣?”
九思也不在意他這話有多衝,點了點頭道:“正好我會醫術,您要是不願意去最近的醫館,那我就先幫您看看吧;要是撞出些什麼內傷,拖得久了對您身體不好。”
“你會醫術?”大叔打量著她,滿是不信。
九思讓溫酒拿了張帕子給自己,回道:“當然了,自小習得。”
“我可不信你,你們是一起的,定是有傷說成無傷。”大叔不伸手,“再說,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真會醫術。”
這話說得圍觀的人大多都點了頭。
九思笑了笑,說了句:“怎麼會?”
她轉頭示意車夫過來,幫自己拉住大叔的手。
這大叔年過半百,自然和年輕力盛的車夫無法相比。
他的手被車夫緊緊抓住,掙紮不開,隻能衝周圍的人求助,“大家快救我!他們這是要害人!”
衛宛央見此,忙揚聲道:“大叔,您說不去醫館,我們隻是想先替您看看傷而已;您放心,要真有傷,我們會負責到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