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那日,碧空如洗,豔陽高照,是個難得的好天。
那一日,剛好是她十五歲的生辰。
也是那一日,師父打算出門雲遊,與她作彆。
她氣喘籲籲從玉清閣跑來前院,隻見朱紅的大門外,師父長身如玉,衣訣翻飛。
她停下腳步,情不自禁地朝他的背影大喊,情緒有些失控。
“金何!”
金何,便是她的師父。
他師父從前便不喜她喚他“師父”,總覺得這樣顯得他老氣橫秋,他做師父也做的隨意,所以平常便允許宋綰直呼他的本名。
金何轉過身來,他一身青衣錦袍,鼻梁高挺,雙眉如柳,一頭墨發隨意披散在腦後,眼中如晨間霧氣,影影綽綽,氣質是一派淡然悠遠的老成,可看著卻似乎隻有二十出頭。
“你來了。”
他看著身後少女,眼底透出難得的溫柔。
“真的要走嗎?”
宋綰回望著他,衣袖裡的雙手早已攥緊。
記得六歲那年,她生了一場大病,遍請名醫卻久治不愈,正當大家覺得回天乏術之際,一位年輕道士從天而降,自稱有法子能治她的病。
父親雖然不大相信這個年輕人,但死馬當活馬醫,就讓他試上一試,沒曾想這個年輕人當真有本事,硬是把她的病醫治好了。
病好了後,全家上下對他是感激涕零,尋問他想要什麼作為謝禮,沒想到這年輕道士看著繈褓中的女娃娃,竟聲稱自己與她有緣,要做她的師父。
而這一做,便是二十四個春秋,四千二百七十二個日夜,
陪著她從牙牙學語的黃毛丫頭成長為嬌俏清麗的豆蔻少女。
可他卻似乎絲毫未變,還是如初見那般,青衣墨發,宛如謫仙。
“恩。”金何的眉目溫潤,說起話來如山間晨風,親和動人,“如今為師,還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為什麼?”
宋綰不休不饒地逼問。
金何一聲歎笑:“還記得師父說給你的故事嗎?”
她沉默了。
她是記得的,以前她總是怕黑,不敢一個人睡覺,師父就在她的床邊,溫聲細語地同她講一些睡前故事,什麼降妖除魔、仗劍江湖,比話本子裡寫的還精彩,一度讓宋綰為之神往。
師父還說創世之初,盤古開天,女媧造人,而天地也化分為神、凡、魔三界,自此誕生了神仙,凡人與妖魔。
而他的使命,便是要行走人間,斬儘邪祟,護佑蒼生。
當時,宋綰還以為是師父為了哄她睡覺,隨口胡謅的。
畢竟,那都是千萬年前的事情了,從她記事起,除了一些同她一樣的修行之人,還未曾見過什麼殃國禍事的妖魔鬼怪。
可師父法力高深,內力雄厚,普天之下還尚無敵手,似乎也無甚理由騙她。
如今,他又要用這個理由,離她而去。
“好,我知道了。”她的語氣很平靜,但仿佛隱隱挾著不滿和責問之意。
金何望著眼前少女,今日宋綰著一襲曳地望仙裙,發間隻隨意攏了一個素色的水雲簪,雙眸似水,卻隱著淡淡的霧氣,神情卻淡漠,如月下濃濃綻放的琉璃堇,清冷而出塵。
轉眼間,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稚氣未脫,總是跟在他身後奶聲奶氣呼喚他姓名的小嬌娥了。
他的眸色更溫了,仿佛一潭波光粼粼的湖水。
他柔聲喚道:“綰兒,過來。”
聽到他的呼喚,看著他如常的神色,宋綰竟然生出點想笑的感覺,又實在是做不出笑的表情。
她的身體倒是誠實,一步一步的,乖乖朝師父走去。
她知道,即使她不走,師父也有上千個法子讓她過來。倒還不如她自己識相些,為她這個沒良心的師父省些時間。
待近了些,正當她要開口,隻見師父捏了一個法訣,骨節分明的大手中便化出一個潔白如玉的鎖鏈,鎖身通體晶瑩,流淌著晃眼的銀光。
她看向師父,疑惑道:“這是何物?”
“此乃聚魂鎖,是神界遺物,也是為師偶然獲得的,這鎖芯裡藏著一枚聚魂散,若是煉化此物,可三日內陷入假死狀態,危急時,可助人金蟬脫殼。若是注入神力,更有凝神聚魄,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金何將這白玉鎖放入宋綰手中,淡笑道,“如今為師便將此鎖贈予你,當作你及笄的生辰禮吧。”
宋綰看著掌心裡流光璀璨的鎖鏈,師父的聲音很輕很淡,卻令她酸楚起來。
她的生辰,她以為師父忘記了,沒想到他還記得。
她的生辰,也是她母親的忌日,母親的離逝是她父親一輩子的痛楚,全府上下這一天斷然是不敢提起她的生辰的,更彆說為她操辦生辰宴,送生辰禮了。
隻有師父,每年雷打不動的一意孤行。
這一次,她還以為他忘記了。
她撲進他的懷裡,帶起一陣微風,微風拂動下,她的鼻尖瞬間充斥著熟悉的檀木香味,讓人流連。
“能不能彆走。”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仿佛空中飄著的破碎羽毛,隨時就要隨風散去。
師父在的時候,她有人教導,有人疼愛,會告訴她如何做人,如何做事。
好像即使她捅破了天,也有人為她兜著;即使她義無反顧,也有人背後守著。師父便如那溫潤的水,陪伴的時間久了,她便習慣了。
果然,人都是貪心不足的。
她根本舍不得師父走。
而金何也忍不住顫了顫身,心裡頭仿佛被什麼攥緊了,讓他動彈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