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殿下?宋綰暗自疑惑,轉頭一看。
隻見煙雨樓的朱紅大門外,一匹墨黑色的駿馬昂首挺立在青石板道上,皮毛鮮亮瑩澤,後頸上的鬃毛隨風飛揚,威風凜凜。
馬背上端坐著一位少年。
少年著一身玄色金絲雲錦袍,外披瑞獸紋素軟緞鶴氅,一頭墨發更是用醒目的紅綾高高束起,身材修長,劍眉星目,高挺的鼻梁下,厚薄相適的唇邊掛著若有似無的微笑。
如此朗目俊容,怪不得讓這些女娘為之神魂顛倒。
可宋綰心口卻是一痛,總覺得他極為熟悉,似乎在哪見過。
正當她愣神之際,隻聽見一名女子疑惑道:“九殿下不是在外討伐賊寇嗎?怎麼出現在咱們這煙雨巷啦?”
“哎呀你傻啦,九殿下早就平定塞亂,凱旋歸來了,如今想來是身邊寂寞,出來尋歡作樂了~”身邊的另一名女子馬上答疑解惑,一邊回答一邊不忘癡癡得看著,“今夜你我還不趕快抓緊機會,若是得他青眼,升官發財不是指日可待!”
此時宋綰終於清醒過來,原來他就是當朝的九皇子,大名鼎鼎的燕騎將軍——九殿下慕澤!
她雖未見過慕澤,但也聽過他的傳說。
聽聞這九殿下慕澤並非皇後所出,而是當年極負盛寵的端貴妃的獨子。
坊間傳言他出生那日,日月同輝,朝霞萬裡,但同時百花凋儘,烏鴉啼血,天降異象,可謂非凡。
後來端妃因“妖妃禍世”之名被囚入冷宮,皇帝卻對他勿有苛責,甚至封他為燕騎將軍,讓他帶兵平定塞亂,
如今他得勝歸來,風頭一時無倆。
這樣看程十這小子對她的婚姻大事倒還算上心,先不論慕澤這人才華橫溢,文韜武略樣樣精通,還會審時度勢,帶兵打仗頗有大將之風,就單論這貌美的皮相,普天之下也少有人可比肩。
正胡思亂想著,貼在身上的醉鬼程十似乎不滿周邊的喧囂,小聲嘟囔起來。
宋綰看他一眼,突然想到什麼,身子一下子僵直起來。
這慕澤,莫不是,來尋他的吧?
再一細想,這慕澤與程家素來交好,與程十更是關係匪淺,如今來這尋他也不是全然不可能,雖說她現在是男人扮相,但遇上了估計免不了要被盤問一番,露陷那是遲早的事。
若是發現她這個未過門的大皇子未婚妻與程十秘密往來,到時候就算她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了,還是趁著此時人多眼雜,趕快溜走罷。
她又看了一眼掛在身上的程十,這程十也是十分的不安分,她隻能眼一閉,心一橫,一掌劈在程十的頸後,將程十打暈過去。
程十,彆怪我,要怪就怪你這情人非得此刻來尋你罷。
宋綰剛想起身上樓,轉念一想,如今上樓反而惹人注意,思來想去,不如鋌而走險,就從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為了不引人注目,宋綰立刻低下頭來,又抽出隨身攜帶的手絹佯裝著給程十擦拭嘴邊的酒漬,實則是虛晃地蓋住他的半張臉,一邊不忘小心地挪到門角,等待時機。
好在此時煙雨樓內樓外滿是慕名前來觀瞻燕騎將軍尊容的人,她的一係列動作並未太引起旁人的注意。
恰在此時,一列侍從小跑著趕到慕澤身邊,為首的正仰頭向他說著什麼,他一時低頭,沒有注意到宋綰這邊。
就是現在。
宋綰立刻側身而出,貼著門牆,頭也不回地朝前頭較暗處跑去。
不知跑了有多久,這程十也是身子骨夠沉,她好歹也是個女孩兒,帶著這麼一個重物,不多時已是體力不支。
環顧四周,這裡比起剛剛的煙雨樓來說已經算得上是人煙稀少,一路上隻餘幾個行色匆匆的趕路人,宋綰這才慢下步子,舒了口氣。
跑了這麼久,想必他們也未發現她吧。
正想著,忽然,遠處一陣馬蹄聲傳來,她循聲望去,隻見巷口枯敗的楊柳梢後,一騎黑亮駿馬踏著月色而來,玄色的金絲錦,暗紅的柔緞綾,馬上少年腰間打磨得如琥珀一般的玉帶在月光下閃爍著,滴露玲瓏流光。
駿馬長鬢浮動著從她身旁掠過,二人對視,帶起一陣清風。
隻一眼,便似萬年長。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隻見那馬上少年勒馬回身,將慌不擇路的她叫住。
“喂,等等。”
他的聲音散漫,顯得鬆鬆懶懶的,卻帶著一股磁沉的威懾力。
半響,宋綰低下頭,不著痕跡地掩蓋眼裡的慌亂,道:“官爺,不知官爺叫我所為何事?”
少年神色懶散,居高臨下的睨著她,麵上冷漠,眼中卻似翻雲湧動,星月交輝。他打量了好半響,唇邊才微微勾起一抹淺笑。
“這更深露重的,不知兩位公子要去往何處?”
“官爺哪裡的話。”宋綰不慌不忙接著回答,“我隻是煙雨樓的陪酒小廝,這不程家公子在我們那喝醉了,老板差我送他回去呢。”
所幸她這幾年經常偷溜出府喝酒胡鬨,回來遇上沉香追問就胡編亂造一通,混跡久了如今說謊已是臉不紅心不跳的,用來對付這種場麵正是綽綽有餘。
宋綰不敢掉以輕心,正想著如何應付接下來的回答,頭上卻一時沒了聲音。
她正奇怪,前方又是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一群侍從在他們身邊不遠處停下,為首的正是剛剛與慕澤交談過的男子。
隻見那男子翻身下馬,朝慕澤恭恭敬敬地躬身道:“少爺。”
上頭的人還是沒應聲,宋綰終於忍不住抬眼,卻正好對上他的目光。
他的眸子生得十分好看,仿佛月色裡靜謐的浩瀚星海,而此時那片海裡波瀾起伏,朝雲湧動,仿佛刻意隱忍著什麼,較人好奇。
“巧了,我要找到,正是你。”他故意一頓,接著說道,“所說的那位程十公子。”
他的聲音淡淡的,雖是笑著,卻辨不出喜怒。
“哈哈哈哈是嘛…真是湊巧的很。”宋綰打著馬虎眼,十分乖覺的將醉得不省人事的程十提溜到慕澤跟前:“既是官爺要找的人,我哪有不敢交出來的道理。”
他卻沒有回答她,隻是眸光緊緊盯著她,看得宋綰頸背發毛。
良久,他才輕聲喚道:“石炎。”
一旁一直躬身的男子聞聲而動,大步流星朝宋綰走來,也不說話,稍微點頭致意接過了她手中的程十,接著又大步流星地低頭退下,一整套動作可謂是行雲流水,毫不拖遝。
宋綰這時才看清了那侍衛的樣貌,他皮膚黝黑,臉頰削瘦,鼻骨上一道醒目的舊疤,身形魁梧,手掌修長,一看便是武打之人,身手定是不凡。
他們人多勢眾,她提心吊膽,生怕露餡。
這裡已不宜久呆,她得速速離去。
思及此,宋綰稍稍拱手:“既然官爺已經找著了人,那小人就先回去交差了。”
她剛轉身欲走,卻被叫住。
“慢著。”
她應聲望去,卻見慕澤在身後有一搭沒一搭的玩著手中的馬鞭,勾唇笑著,顯出一絲輕佻:“我看公子生得這般花容月貌,這夜色還長,可小心些為好。
……
我看要小心也是小心你吧,宋綰心裡默默的吐槽。
不過她麵上倒是無動於衷,垂眸低聲道:“謝謝官爺好意,不過比起小人,官爺還是更擔心自己罷。”
話語間又是一段彩虹屁輸送,宋綰心裡默默讚賞自己的聰明才智。
言畢,她似乎擔心某人又要反悔,連禮都忘了行,轉身就走,不一會便消失在了拐角處。
望著宋綰離去的背影,一旁一直沉默的石炎輕問出聲:“殿下,真的不用跟上去嗎?”
此時馬背上的少年早已收斂起嘴角的笑容,深邃的眸中一派沉靜,早沒了半分剛剛玩世不恭的模樣。
“不必。”隻見他垂眸,看著醉倒的程十手中緊握的簪花羅帕,自嘲道:“她不會想見我的。”
當時是,如今亦是。
剛剛在煙雨巷他便遠遠地瞧見了她,隻這一眼,他便難以自控。
他告訴自己不要跟過來,不要跟著她的背影走。
可他還是來了。
他清醒地看著自己淪陷其中。
她是他永生永世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