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熹微,清風如絲,朝陽順著雕花窗扇照進屋內。
宋綰正在自己的玉清閣裡忙得焦頭爛額,逐個清點自己前段日子省吃儉用偷偷攢下來的一點財產。
不過她從小算數便不好,一時清點的是兩眼昏花,頭暈腦漲的,以至於沉香在外頭喚了她好幾聲,她也不曾應答。
無奈之下,秋瑤隻得闖進屋裡,急切道:“綰綰,程公子派人傳來急信,邀你前往煙雨樓一敘。”
“程十?”宋綰疑惑,“這個節骨眼他找我作甚?”
程十,便是當今朝堂上頗巨威望的程老將軍的兒子,因家中排行第十,故名程十。
說起來這程將軍幾個兒子中,就這個老幺天生根骨奇差,不善武略,詩詞歌賦更是一竅不通,又因為相貌陰柔不似男子,惹得城中不少非議。
她與程十是兒時在宮中偶然相識的,那日教書的夫子帶她們幾個王公貴族的子女在禦花園賞畫,閒逛時讓她撞見了幾個公子小姐欺辱程十,這程十柔柔弱弱的又不敢還擊。她委實看不過去,不過是順手替他教訓了那幾個碎嘴的小家夥,這程十便對她十分感激,幾番登門拜訪後,一來二去,倆人就成了朋友。
說起來,這程十還是她在宮中結交的第一個朋友。
不過如今程老將軍與九皇子慕澤走得極近,坊間甚至傳聞程十與慕澤有不少旖旎之情,而大皇子慕晉元又與她有了婚約,現下她又打算秘密逃婚,如此緊張的時局之下,她可不想節外生枝,讓人抓了把柄。
念及此,宋綰皺眉:“他來尋我,難道又是為了些不大正經的事?”
如今時間緊迫,她哪還有閒心管程十那些爛桃花。
秋瑤道:“綰綰,那你還去嗎?”
宋綰張了張口,剛想說不去,腦海裡卻又浮現出程十那張楚楚可憐的嘴臉,她無奈閉眼,拍拍腦門歎道:“去吧,就他那個性格我要是不去,他自己也得爬牆來找我。”
說罷,她心裡一聲長歎,真是作孽阿。
*
幾個時辰後,一身男子裝束的宋綰已秘密來到了煙雨樓。
這煙雨樓位置偏僻,不處在鬨市區,此時又是晌午時分,雖是秋日,太陽依舊又毒又辣,是以整個樓內人煙稀少,沒有幾個客人。
她一進去,來人看她報了程十公子的名號,便心領神會地領著她朝二樓最裡頭的幾間廂房走去。
宋綰邊瞧邊感慨,程十這小子,平日裡瞧著一副柔弱可欺的樣子,心思倒是還挺細的嘛。
可她才剛剛對程十稍有改觀,還思忖著待會要對他溫柔以待,不可動怒。可拐角處卻突然衝出來一個身影,不待宋綰有所反應立刻飛撲了上來。
她閉眼,果然,是她想得早了。
那人穿著鵝黃色錦緞棉直直裰,腰懸金燦燦的錯金綠鬆石腰帶,一看便是京城中的富家公子。
可宋綰卻覺得,如今掛在她身上的這個,不像一個公子,倒像一個喜慶的吉祥物。
來人不是彆人,正是程家十郎,程十公子。
此刻這程十公子正如同一個樹懶似的掛在她身上,兩眼汪汪,深情地大喊:“綰綰,你可算來了!你不知道這幾日我有多想你!”
宋綰:“……”
“你看你都瘦了,這幾日你也都不曾來找過我,真是好狠的心嗚嗚嗚……”
宋綰:“……”
那引路的仆從此時古怪地上下打量他倆一眼後,也是知趣的默默離開。
宋綰看著前頭那一步三回頭的八卦仆從,再看看這頭依然死死粘在她身上的程十,心如死灰地想,世人傳他是個斷袖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好不容易膩膩歪歪來到了最裡間的廂房,宋綰終於忍無可忍地將程十從她身上扒掉,咬牙切齒道:“程十,彆告訴我你說的要緊的事就是跟個豬皮似的貼在我的身上!”
那廂被嫌棄的程十癟嘴,一臉委屈道:“人家好久沒見你,真的很想你嘛。況且聽說慕晉元那個王八蛋求了聖上要娶你,我急得飯都吃不下就派人來找你了,你還對我這麼凶……”
“你也知道那個王八……咳咳大殿下要娶我阿。” 她額頭上的青筋猛跳,巴不得一巴掌劈了他,“還邀我見麵,你想我們兩個都完蛋嗎!”
宋綰一向被府裡下人稱作冷麵小姐,如今麵對程十,她倒是怎麼也冷不起來了。
此時此刻她隻想著如何隨便捏一個術法將這鬨心玩意扔出汴安,好留她一個耳根清淨。
這一下程十倒是更加委屈了,癟嘴道:“我也是心急嘛,那慕晉元不僅麵目可憎,還是出了名的花花腸子,整個府裡妻妾無數,而且又心狠手辣,鑽於心計,你嫁過去定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那有什麼辦法,我們這些人的婚姻,本就不可能由自己做主。”
“可是萬事都要爭取阿,綰綰你莫怕,我已經替你想好了法子。”
宋綰一頓,奇道:“你能有什麼法子?”
隻見程十頗為認真的舉起一根手指,緩緩道:“你現在立刻退掉這門親事,我讓慕澤哥哥馬上麵聖向你提親。”
宋綰不可置信地大喊:“你瘋了?!”
這樣做不僅整個宋府會得罪慕晉元,還會得罪如今勢力強盛的皇後一黨,況且她和慕澤非親非故,就程十這麼一個撇腳的裙帶關係,他九皇子慕澤吃飽了撐著要來淌這趟渾水?
程十卻在一旁喋喋不休道:“你不知道,比起那醜人,我們家阿澤可長得好看多了,而且又溫柔又靠譜,你倆簡直天作之合,我跟你講阿你……”
眼見他越說越上頭,宋綰急聲打斷道:“如今我父親已經接下了聘禮,若是貿然悔婚,是要殺頭的!”
程十看著她麵露猙獰的樣子下了一跳,瑟縮道:“那……那我便將你藏在我府中,等到風頭過了,我就帶你離開京城,從此我們浪跡天涯,再不回來。”
這下輪到宋綰下了一跳,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當真願意為了我,浪跡天涯?”
“當然!”最好順道把慕澤也帶上。
“你這個傻子……”宋綰一時沒了脾氣,無奈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個婚,我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除非……”
程十疑惑道:“除非什麼?”
除非她死了。
但她不能說,尤其不能讓程十知道。
“為什麼阿,你就非得嫁給那個王八蛋嗎?”
“對,因為這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婚事,而是關係到整個宋府的存亡。”
說到這,宋綰的眼角微微泛紅。
她何嘗不想像程十說的那般,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宋府還有父親,沉香,興榮管事等上上下下幾百號人,她就這麼不管不顧的走了,他們又怎麼辦?
難道為了她,滿門抄斬,以死謝罪嗎?
這不是她想看到的。
但她內心又及其排斥婚姻,一聽到那些與成親有關的字眼她就忍不住作嘔。
好像這一世,她再不願成長為他人期望的大家閨秀,更不願身穿束衣一輩子困於這四角天空。
程十看她眼睛微紅,頓時慌亂起來:“好好好,嫁嫁嫁,不過若是他敢欺負你,我,我就把他揍成大豬頭。”
說著說著,他自己又突然泄了氣,猛得抓起酒壺,給自己灌了一大口。
哪還有平常世人麵前唯唯諾諾楚楚可憐的姿態。
接下來,宋綰就後悔了,這程十也不知道抽了哪門子的瘋,突然一壺一壺的拿起酒就往自己的嘴裡灌,宋綰勸都勸不住,不多時,整個桌子上就疊滿了喝剩的空酒壺。
程十整個人也是醉成一灘爛泥,嘴裡一個勁的喃喃:“揍豬頭,揍豬頭……”
真是活脫脫一個醉鬼。
宋綰瞧著外頭夜色已濃,估摸了一下才知道如今已是過了戍時。
她竟不知不覺陪著這個小子過了六七個時辰,再呆下去恐怕是要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想來程十的馬車應當停在樓下不遠處,叫個人過來把他扛走罷。
念及此,宋綰又好好喬裝了一番,便打算起身下樓。
誰知這喝醉了的程十後腦勺跟長了眼睛似的,眼看她要離開立馬飛撲到她身上,扒也扒不掉,扯也扯不走,還一直嚎啕大哭,宋綰沒了法子,隻能拖著這麼個“狗皮膏藥“頗為尷尬地往樓下走,引得旁人頻頻側目。
好在今天她一身男兒扮相,又特意改了妝容,平日裡也不甚出門,彆人隻道是這程家十郎又拐了哪家的清秀公子,看她的眼神也隻是可憐可歎,除此之外並無旁的猜想。
等到這倆人好不容易推推搡搡下了樓,人群又突然喧鬨起來,此時煙雨樓內本該迎客的娼妓小姐們一個個麵色潮紅,神情激動,竟是團團擁簇在門口,宋綰正奇怪,隻聽見有人驚喜的大喊道:“是九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