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君臣說話也不像方才那般拘束了,邊吃邊閒聊,談了一會兒江南的風景見聞,漸漸又轉到這次的差事上。
“你離京之後當月,朕讀前朝末年割據史,當時,地方上官員勢力過大,竟可以調兵截殺京城欽差,事後推說是山匪謀財害命。”
元和帝邊吃邊談,“朕當即嚇了一跳,急令兵部調了兩萬遼東重騎,日夜兼程南下,就駐紮在江北,以震懾當地官員。”
說起此事,梅望舒印象深刻,“陛下急調的那兩萬重騎,在江南道的官場可是掀起了軒然大波,短短十日內便有三名官員畏罪自殺。我們查案本來毫無頭緒,這下好了,順藤摸瓜,直接摸到了幾個陳年大案子。陛下這招敲山震虎,用的極妙。”
說到這裡,兩人相視而笑。
兩人邊吃邊聊,一頓午膳用了整個時辰。元和帝用膳的動作慢條斯理,但食量卻不小,梅望舒跟著吃了整個時辰,不知不覺竟然用了平日兩倍的飯量,停筷時感覺腸胃都撐滿了。
飯後,按慣例用溫茶漱了口,梅望舒剛放下茶盞,麵前卻端上了第二個瓷盅。
蓋子還沒打開,隻端過來,聞到那股熟悉的刺激味道,她忍不住皺起了秀氣的眉。
“又是薑參湯?”
蘇懷忠公公親自把薑參湯捧到她麵前,“是薑參湯沒錯。還是早上那鍋煮出來的,一半送到了城外十裡渡,一半留在宮裡,給梅學士入宮時備著。”
禦賜之物,不好推辭,梅望舒隻得接過湯盅,慢慢地喝完了。
緊接著又上了第三個青花瓷盞。
裡麵呈著半碗淡金色的槐花蜜,入口甜香軟糯,終於蓋住了之前的滿口辛辣。
暖閣裡麵點著地龍,原本就溫暖如春,梅望舒的三盞飯後茶喝完,光潔的額頭上滲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晶瑩汗珠,硬生生熱出一身汗來,貼身的單衣都濡濕了。
對麵始終安靜喝茶、一言不發的聖上,盯著她用過三道茶盞,才開口道,“臉上總算有些血色了。薑參湯確實有效,以後宮裡每日備著。”
內侍撤下碗盤後,元和帝又吩咐拿棋盤。
“浮生偷得半日閒。朕近日新得了一副暖玉棋,雪卿有沒有興致,陪朕手談一局?”
梅望舒接過蘇懷忠遞過來的汗巾子,擦著額角的汗,無聲地歎了口氣,“臣自然願意奉陪,隻求陛下今日再不要灌臣第三碗薑參湯了。”
元和帝眼中的笑意更濃了些。
“百年老參燉的湯,你還想一天喝幾碗。彆隻顧著擦汗,認真下棋,不許故意放水。若是放水太過明顯,朕少不得要賜你薑參湯了。”
“嗒!”
暖閣裡不時響起清脆的落子聲。
元和帝的棋力比起以前雖然進步了不少,終歸比不上梅望舒曾經花費許多時日打譜的琢磨功夫。
她一心二用,賞玩著罕見的暖玉棋子的同時,並不妨礙她落子布局,輕輕鬆鬆把聖上殺了個片甲不留。
元和帝在她麵前輸棋輸慣了,並不以為意,數完了目數,立刻重開一局。
兩邊剛開局不久,空曠安靜的暖閣外,響起細碎的腳步聲。
蘇懷忠進來回稟,“陛下,邢醫官來了。說今日是定好的給陛下請平安脈的日子。”
梅望舒立刻放下白子,起身行禮,“陛下龍體要緊,下棋可以改日,臣請告退。”
元和帝頗覺得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旁人和朕如此說話也就罷了,雪卿怎麼也學會這套。以前邢以寧給朕看診的時候,你哪次不在?坐下吧。”
禦前隨侍的十幾名宮女內侍無聲無息地忙碌起來,放下層層金鉤紗幔,關閉所有木窗,點亮四周燭火,準備溫水熱湯。
一切準備妥當之後,隻留下蘇懷忠服侍禦前,梅望舒坐在窗邊,其餘宮人全部魚貫退出。
片刻後,暖閣外傳來了腳步聲。
宮中最得聖心的禦前醫官,邢以寧邢大夫,背著醫箱,穿著一襲乾淨挺括的石青色醫官袍,悠然掀開紗幔,走了進來。
“恭請陛下聖安。”邢醫官慣例問安,“陛下近日身子感覺如何。舊傷處可有疼痛複發的征兆?”
暖閣最裡麵的金絲楠木隔斷後方,放了一個供平日休憩用的羅漢榻。
暖閣並不很大,從梅望舒的方向望過去,透過傲雪寒梅圖樣的隔斷,可以清晰地看見羅漢榻處的景象。
元和帝並不避諱梅望舒,當麵褪去了行龍常服,夾袍,中衣。
“後背處早就沒什麼感覺了。” 他袒露了肩膀,轉過身去,露出了結實健壯的後背。
“前些日子陰雨連綿,朕照常活動筋骨,騎馬射箭,肩頸後背並無任何不適的地方。應該是徹底痊愈了。”
明亮的燈火映照下,年輕的帝王坦然將後背處縱橫交錯的猙獰舊傷裸露出來。
神色平靜,毫無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