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朔風陣陣,卷起幾片落葉,撞到了窗欞上。
因為天氣陰沉的緣故,暖閣裡處處點起兒臂粗的銅燭。
燈火通明,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也映亮了元和帝帶著銳利壓迫感的五官輪廓。
他的生母,如今的敬端太後,當年是京城中相貌殊絕的絕色美人。元和帝繼承了母親的美貌,五官輪廓分明,鼻梁高挺,鬢角若裁。斜飛入鬢的長眉下,狹長內雙的眼角微微上挑, 是一雙生得極漂亮的眼睛。
隻可惜,元和帝的性格少年老成,平日裡極度自律自控,態度沉穩平和,連高聲斥責臣子都少,更少見他展顏肆意大笑的時候。
偶爾笑起來時,也仿佛是山穀微風拂過百尺深潭,湖麵微瀾,波濤不驚。
連累的滿朝臣子在他麵前,個個把火爆脾氣藏著掖著,不敢高聲喧嘩,力求言行謹慎。若是一大把年紀在年輕仁厚的君主麵前失了態,可真是羞慚無顏,貽笑大方。
君臣落座,元和帝抓起象牙箸,隨意問了句,“剛才忘了問,雪卿在家中可用過午膳了。”
梅望舒跟著舉筷,實話實話,“不曾用過。”
“哦。”元和帝夾了一筷子菜,語氣尋常,仿佛閒聊,“回去府上那麼久,竟不曾用過膳。莫非和尊夫人關門閒話了整個時辰?當真是伉儷情深。”
梅望舒並不是遲鈍的人,瞬間感覺出君主平靜態度下的幾分不對來。
才拿起的筷子原樣放下,她立刻起身告罪,“臣惶恐。回家沐浴更衣,過於疲乏,不慎睡過去了……睡了兩刻鐘。”
元和帝輕笑了聲,“站起來做什麼。朕又沒有怪罪你。坐吧,繼續用膳。”
他把夾起的一筷子蒸魚放進梅望舒的碗裡,“記得你喜歡吃魚?秋冬新貢上的鬆江鱸魚,肉質肥美,多吃些。”
當季鱸魚的滋味確實鮮香甜美,魚骨魚刺已經事先挑去,隻餘下雪白肥膏的魚肉。
梅望舒低頭咬了口滑嫩的蒸魚,慢慢咀嚼著,耳邊傳來熟悉的沉穩低沉的嗓音:
“夫妻久彆重逢,情難自禁,人之常情。朕若是責怪你,豈不是不近人情。”
雖然陛下不講究‘食不言’的規矩,但嘴裡有食物時開口,總歸不雅。梅望舒並不說話,隻點了點頭。
元和帝的目光微微一沉,唇邊卻勾起了淺淡笑意,“不過,記得從前,每次出宮回來,不拘物品貴賤,雪卿總是會帶些小玩意兒給朕,什麼糖人,皮影,蒸糕,草籠蟈蟈兒。”
說到這裡,他打趣道,“如今去了江南道,千裡迢迢的來回,卻隻記得家中嬌妻,忘了朕了。”
梅望舒嘴裡含著的一口蒸魚總算吃完了。
她開口解釋,“陛下可冤枉臣了。此行給陛下帶了許多禮物,今日入宮倉促,隻備好了禮單。禮物還鎖在幾十個箱籠裡,全扔在臣的書房院子,尚未打開整理。還請陛下寬恕幾日,整理好了便送進宮來。”
一邊說著,從寬大袖中取出禮單,雙手呈上。
元和帝往她的絳紫官袍袖口盯了一眼,不置可否。
“入宮覲見有半個多時辰了吧,難為你不聲不響把單子捏到現在。朕不提,你也不提。”
說著,他伸手過來,將那本尚帶著溫暖體溫的正紅色描金禮單從梅望舒手裡抽走,當麵攤在桌上,親自過目起來。
禮單是梅望舒在回京途中親筆寫的,一手漂亮的行楷,格式和內容都中規中矩。
置辦的禮物大都是江南特產,蘇州雙麵繡大屏風一座,杭綢二十匹,千手觀音玉佛一座,江南當地名家字畫若乾幅,時令瓜果十筐,雲雲。有些甚為貴重,有些新奇倒是不甚貴重。
元和帝神色不動,順著一行行列出的禮單,指尖慢慢地劃下去。
“……靈穀寺平安符一道。”他低聲念道。
“南朝時候興建的古刹,戰火中留存至今,算是極難得的。”梅望舒簡短地解釋道,“在當地香火極旺。臣當時臨時起興,清晨前去遊覽,正好遇到寺中高僧,便私自做主,替陛下求了一道平安符。陛下喜歡便留幾日,不喜歡扔了也可以。”
元和帝神色沒什麼變化,隻點點頭,表示聽到了,指尖往下繼續劃,
“……江心洲活鴨十隻?”
梅望舒笑起來,“這個是臣親口嘗過的。據說是采用秘製醬料喂養的活鴨,燉湯滋味極為鮮美。臣在江南食欲不振,隻有這道豆腐活鴨湯,喝完了唇齒留香,久久難忘。那農戶說宰殺的鴨子不能久放,容易變質,臣就運了十隻活鴨上京城來。”
元和帝盯著那行字跡端麗的‘江心洲活鴨’,眼中終於現出了細微的笑意。
他轉頭對旁邊侍立的蘇懷忠吩咐道,“等這十隻江南的活鴨貢進宮來,先彆急著宰殺,帶過來讓朕看看。”
蘇懷忠無聲地一咂舌,心想禦膳房有的忙活了,立刻躬身領命,“遵旨。”
梅望舒看在眼裡,抿著嘴,微微一笑。
雖然聖上性子沉穩,十六歲便提前加了冠,從此成人,但畢竟今年才剛滿二十。
年輕人麼,天性朝氣蓬勃,比起玉雕蘇繡這些昂貴的死物來說,總是對活物更感興趣的。
禮單呈上之後,君臣間用膳的氣氛明顯活絡起來。
蘇懷忠察言觀色,立刻加菜,上酒,繼續吃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