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望舒進宮的時刻,正好午時正。
領她往東暖閣走的內侍是個熟人,算是蘇懷忠公公的乾兒子,負責禦前司茶的小洪寶。
“梅學士可算來了。”
小洪寶壓低了嗓子,小聲和她通氣,“今兒可真是不太平,聖上早上召見吏部徐老尚書,不知道出了什麼岔子,徐老大人出來時臉色那個難看喲。後來召了鴻臚寺幾位大人,詢問北魏使節入京朝覲的安排事宜,又不知哪裡出了岔子,剛才傳話出來,個個罰俸半年。”
剛說到這裡,人也正好走到了東暖閣外頭,剛好聽到吱呀一聲,雕花木門從裡麵拉開。
三四位鴻臚寺官員躬身退出,個個麵紅耳赤,汗出如漿。
梅望舒認識打頭那位,正是鴻臚寺卿俞光宗,平日裡算是有些交情,過去打了個招呼。
俞光宗神色恍惚,眼神發直,半晌才認出人來,勉強打了個招呼,“梅學士回京了?”
“今早剛剛入的京。”梅望舒關切問了句,“鴻臚卿,各位大人,這是……怎麼了?”
俞光宗悶不吭聲,搖頭作揖,踉蹌走了。
身後的鴻臚寺主簿過來行禮,“時隔十年之後,北魏國再度派遣使節入京朝覲,難怪聖上關切。俞大人在禦前提出了開設國宴,清平歌舞,武士對戰,展示國威,殿前回賜的行程,其實都是遵循前例,並不算錯。但聖上又追問了幾句……對方帶來的武士武力如何,擅長什麼兵器,如何確保我國武士對戰獲勝,展示國威,而不是辱我國威……俞大人不能答……我等亦不能。唉,慚愧無地。區區罰俸的處置,已經是聖上仁慈。”
幾位鴻臚寺官員以袖掩麵而去。
梅望舒望著緊閉的暖閣朱門,琢磨了片刻,低聲問小洪寶,“聖上今日,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小洪寶嘶了聲,趕緊道,“奴婢可不敢妄自揣測聖意。”
暖閣門邊伺候的內侍見了來人,立刻飛奔進去通傳。
梅望舒端端正正站在門外等候覲見,等了片刻,又回身看了眼幾位鴻臚寺官員狼狽遠去的背影,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小洪寶站在旁邊陪著,瞥見梅望舒的神色動作,低聲勸了句,“聖上心情好不好,那是彆家大人要琢磨的事。梅學士您怕什麼呀。”
梅望舒輕聲道,“幾個月沒見聖上了。多問問總沒錯。”
兩人正低聲嘀咕著,覲見的消息已經通傳了進去,蘇懷忠親自打開了暖閣門,“梅學士請。”
兩人一前一後,踩著柔軟的地毯進了暖閣。
東暖閣乃是曆代天子休憩之地,鋪著西域進貢的極厚的羊毛氈毯。陛下親政後,因為有言官上書諫言,為了節約宮中開支,曾經吩咐把所有殿室的毛皮地墊全撤了。
此舉獲得了朝野上下的交口稱讚。
但沒過半年,朝中上了年紀的那些老大人們開始抱怨,宮中免不了要行跪拜禮,撤了柔軟暖和的氈毯,剩下一層冷冰冰的青磚地麵,年紀大了,拜倒膝蓋疼,站著寒氣順著腿腳上來,地龍也不管用。
梅望舒明裡暗裡聽了幾次,知道老臣們抹不開麵子,希望她在中間傳個話。
聖上聽了,沒說什麼,過幾天,內庫裡收著的西域羊毛氈毯又拿出來,重新鋪在各處殿室。
朝野上下再次交口稱讚,都是聖明天子體恤臣下的佳話。
這些其實和梅望舒沒什麼關係。
自從元和帝親政之後,除了逢年過節,所有朝臣必須叩拜覲見、山呼萬歲的大朝會,兩人單獨會麵的時候,聖上無一例外,都免禮賜座。
今日暖閣會麵,乃是回京後的首次述職,意義不同尋常。梅望舒按照慣例,由蘇懷忠領到禦前,撩起官服衣擺,略微躬身,做出行禮覲見的姿態。
“臣,梅望舒,恭請聖安。”
然而,不知怎麼了,以往那句極為熟悉的‘免禮平身’,卻遲遲不來。
耳邊隻響起落筆疾書的沙沙聲響。
梅望舒微微一怔。
就在她略一遲疑的時候,行禮的姿勢已經做到位,如箭上滿弓弦,這個跪拜禮不能不行了。
她斂目垂首,撩起官服衣擺,拜了下去。
黑檀木桌案後方,伏案忙碌的身影,正在聚精會神地批閱奏折,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
蘇懷忠去外頭接了新沏好的茶盤過來,轉頭進來幾步,看見眼前的場麵,驚得他哎喲一聲,趕緊出聲提醒,“陛下,梅學士來啦。”
沙沙的書寫聲停住了。
書桌後響起了檀木椅摩擦地麵的聲響。君王的視線抬起,居高臨下地掃過來,仿佛這時才注意到下方拜倒的身影,淡淡道了一聲:
“雪卿來了,朕竟沒看到,怎麼也不提醒朕一聲。快免禮,平身,賜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