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禦賜下的交椅,按慣例隻能坐個側邊,以示敬意。
梅望舒回京第一日覲見便出了狀況,雖不知原因,聖上當真沒注意呢,還是什麼彆的原因,謹慎些總歸沒錯。
畢竟,龍椅上的這位,這一世雖然是性情寬仁、人人稱道的明君……
但她畢竟多經曆過一世,有些前塵往事,始終難以忘懷。
她心裡多了警惕,便按照覲見的規矩,規規矩矩地側坐著,從八月頭抵達江南道開始,直接禦前述職。
此次巡視的事務繁雜,線索多又繁瑣。所幸她記憶極好,敘事有條不紊,溫潤的嗓音在暖閣中響起,將事情按輕重娓娓道來。說到中途,已經一口氣說了兩刻鐘,口乾舌燥,停了停。
蘇懷忠捧了杯熱茶過來,梅望舒謝過,接過來喝了口,火燒火燎的嗓子眼總算好過了些。
禦前奏事不得直視龍顏,她垂眸打量著手裡的兔毫盞,黑釉盞口浮起了乳白色的細致浮沫,水痕隱約,無論茶色還是杯盞都是極少見的珍品。
茶香滿室,入口回甘。她正要抿第二口的時候,眼角餘光赫然發現聖上正在盯著她。
偌大的黑檀木書桌後,輕便常服的年輕帝王,以一個散漫隨意的姿勢,手肘擱在桌案上,指尖按著打開的奏本,原本應該專注盯著奏本的幽深黝黑的眸光,此刻卻久久地停留在她的麵容之上。
梅望舒嘴裡含著的這口好茶,便喝不下了。
“陛下……?”她放下茶盞,謹慎問了句,“臣是否哪裡說錯了?還請陛下明示。”
那道沉甸甸的、仿佛化形實質的視線收了回去,重新埋入連篇累牘的奏折中。
“瘦了。比起七月離京時,人更蒼白了幾分。”
元和帝翻開新的奏折,眼中一目十行地掃過,嘴裡輕描淡寫問,“那麼多詩詞誇讚江南道的美食美景美人,怎麼雪卿去了幾個月,江南道的水土竟如此不養人?”
梅望舒微微一笑,“北人去了南地,水土不服,確實沒法子。再說了,文人墨客們去江南道吟風弄月,臣去江南道辦差,豈能一概而論。此次南去,臣和兩位巡查禦史整天關在官衙裡,埋頭案牘之間,日夜追查陳年文書賬冊,三個月沒怎麼曬太陽,膚色變白……這個,並非臣所願。陛下若是看不習慣,等開了春,臣多出城踏青幾次,務必早日曬回原本的顏色。”
眉眼舒展,姿態閒適,含笑說幾句半真半假的俏皮話,是從前慣常相處的模樣。
君臣四個月不見麵帶來的微妙隔閡,便無聲無息地消融在這熟悉的相處對話中。
禦桌案後,元和帝的神色細微放鬆下來,重新拿起狼毫,筆尖沾了點朱墨,開始在奏本上勾勾畫畫。
“開春踏青還早著呢。趁秋冬多養養,把氣色養回來。審核查賬是禦史台的差事,你領的差事和他們不一樣,怎麼把你也牽扯進去了。”
“陛下實在是為難人。”梅望舒歎息說,“不去和兩位禦史大人坐起一起查賬,難道要臣抱著尚方寶劍,直愣愣往他們麵前一坐,把劍鋒架在兩位禦史的脖子上,大喝一句,‘本官盯著你們呢,膽敢瀆職同汙者死!’?”
幾個禦前內侍忍笑忍得臉都青了。
元和帝嗆了一聲,捂著嘴低低咳了幾下,抬手把狼毫不小心落在奏章上的朱色墨點塗掉。
“行了,少貧嘴。此次江南道走了一趟,聽說帶回來整船的證物?既然兩位禦史都是兢兢業業辦差的能臣,等案件查實了,論功行賞,少不了他們兩個的。”
梅望舒幾口茶潤了嗓子,還要繼續述職,剛起頭就被打斷了,“今天你說的夠多了。不是還有兩個禦史麼,叫他們各自擬一本奏折呈上來。”
窗外又傳來‘嗒!’一聲竹響。
元和帝望了望庭院裡的日晷,已經過了未時。他停筆吩咐,“傳膳。”
這麼多年來,梅學士在宮中留膳不知多少次了,禦前伺候膳食的內侍沒有多問,直接上了兩副碗筷。
君臣按照慣例,在靠近窗邊的黃花梨螭龍首方桌那邊對坐下來。
元和帝一起身,梅望舒便敏銳地察覺,幾個月不見,君主似乎又長高了些,被龍袍常服包裹的軀體也明顯更健壯了幾分。
她沒忍住,盯著那道年輕而健碩的背影多看了幾眼。
元和帝十六歲加元服,十八歲扳倒權臣,臨朝親政。
親政至今,其實又過去兩年了。
或許是親政前那段日子太過艱難的緣故,她印象裡的陛下,一直是十七八歲的,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模樣。
然而,才不過短短離京幾個月的功夫,她陪伴了許多年的陛下,竟然已經完全長成一個成年男子了。
不,或許是之前便已經長成,隻不過朝夕相處,太過熟悉,以至於她竟不知不覺忽略了高踞黃金龍椅上的帝王身上發生的巨大變化。
“雪卿發什麼楞。”元和帝率先坐下,指了指對麵的空椅,淡淡道, “幾個月未在宮中留膳,生疏了?”
梅望舒收回視線,起身跟隨過去,“陛下言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