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望舒銷假上朝,令許多人猝不及防。
金鑾殿上,正趕上兩名官員上彈劾奏折,彈劾的內容,還是針對前幾日的那本《逐皇孫書》。
隻不過,今日早朝正好趕了個巧……
被彈劾的梅學士居然來上朝了。
當麵彈劾——相當於指著鼻子罵街。
那兩名言官的表情都差點繃不住,在禦前罵戰都結結巴巴,失了底氣。
反倒是梅望舒這個被罵的,淡定聆聽,偶爾犀利地應對幾句。看似氣定神閒,舉重若輕,其實壓根沒往心裡去。
但聽著聽著,還是明顯地感覺幾分不對。
在內皇城裡遭遇兩位小皇孫之事,並沒有幾人看到,這些言官卻一個個連細節都說得出,仿佛親眼見到一般。
風聲究竟是怎麼傳出去的?
她思忖著,視線往後,瞥了一眼文官隊列後方。
李蘭河,李禦史,麵色難看地站在人群中。
這位李禦史,說起來是個熟人。
正是前不久剛和她一同完成了江南道巡查差事的兩位禦史之一。
昨日元和帝微服登門,扔過來的幾本彈劾奏折,其中一本的上奏者,也正好是這位李蘭河禦史。
李禦史是個聰明人,不知他聽著彆人的彈劾,有沒有聽出幾分蹊蹺來……
想著想著,被龍椅上端坐的天子直接點了名。
“梅學士最近抱病。朕跟他說,可以多休養幾日,他卻還是堅持銷了假,站在金鑾殿上,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搖搖晃晃。當真是……一片報國忠心。”
紫煙繚繞的丹墀上方,低沉冷冽的嗓音道,“看今日的樣子,不像是病愈了。可是府上內眷不善調養梅學士的身體?下朝後留下,宮裡留宿兩日,禦醫仔細查驗病症,給出對症方子,再放回家去。”
殿內朝臣一陣嘩然。
向來聖明兼聽的天子,竟然在金鑾殿裡當眾為寵臣撐腰。
如此赤果果的恩寵,不,簡直是偏寵,從未有過。
宮裡留宿,調養身體……豈不是當眾打了彈劾梅學士的官員們一記耳光,告誡他們適可而止?
正在大殿裡聲色俱厲、當麵彈劾的兩位官員,背後激起一身冷汗,互看一眼,同時閉上嘴,默默退入百官之中。
正在魂遊天外的梅望舒同樣一個激靈,思緒瞬間被拉扯回來。
宮裡留宿兩日?
昨夜才微服登門探病,把她身上的所謂‘病情’,裡外查看了個清楚。這兩天把她留在宮裡……診什麼病?
她收回心神,反複琢磨著剛才天家稱讚‘報國忠心’前麵的那句——‘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搖搖晃晃’。
越想越不對勁。
朝臣公認元和帝性情沉穩,少年老成。
隻有她這個身邊近臣,才能有幸體會到聖明天子被激怒時,話裡話外都是暗諷,似褒實貶,意味不明,叫人捉摸不透,也夠人喝一壺的。
但不管陛下把她留在宮裡,究竟是真的要繼續診病,還是有什麼彆的打算……
此時此刻,對於她來說,隻有一個選擇:上前謝恩。
下朝後,果然有個年輕內侍過來,請梅學士往後六宮去。
梅望舒見他眼生,客氣問了句,“往常都是小洪寶,洪公公過來,今日他沒上值?”
那二十出頭的清秀內侍笑了笑,“洪公公啊,最近忙著,梅學士有一陣瞧不見他嘍。”
兩人是站在金鑾殿門口說話,散朝的朝臣魚貫而出,從他們身邊路過。
梅望舒說著說著,眼角正好瞅見李禦史目不斜視,快步越過她身側,就要往宮門方向去。
她和那清秀內侍打招呼,“小公公稍等片刻。”說完轉身一攔。
“慢些走,李禦史,李蘭河大人。”
李蘭河神色僵硬,被她攔在大殿之外的回廊下。
“李禦史寫得一手好文章,”梅望舒慢悠悠攏著袖子和他談天,“昨日拜讀了李禦史的彈劾奏章,寫得氣勢如虹,文采斐然哪。”
李蘭河的臉色驀然漲成了豬肝色,又迅速發白,憤然拂袖,退開兩步。
“知道梅學士是天子寵臣!下官上奏禦前的彈劾奏本,也能落入你手中。下官自知不是對手,梅學士不必再行羞辱之事,明日下官就罷印辭官!”
“慢著慢著,”梅望舒攔住她,“本官無意當麵羞辱,今日攔住李禦史,隻是有一事疑問。”
“本官遭遇兩位小皇孫之事,並無幾人知道,卻傳入了李禦史耳中。不,不隻是李禦史,消息仿佛自己長了腿,同時傳入了其他許多言官的耳中。——李禦史不覺得,其中有蹊蹺?”
在李蘭河警惕的眼神中,她緩緩說出自己的揣測:
“或許是……有人匿名傳書給李禦史?李禦史根據那書信上的語句,聽風奏事。但那匿名書信不止一封,同時傳給了好幾位大人,因此李禦史的彈劾奏章,才會和許多其他大人的某些遣詞用句,幾乎完全一致。——撞上了?”
李蘭河沉默不答。
“好了,言儘於此,李禦史是聰明人,應知此事內有蹊蹺,有人欲暗中攻訐於我,李禦史無意中作了彆人的筏子。”
梅望舒倒退兩步,行禮道,“今日失禮,梅某告辭。”
那麵生的小公公還守在旁邊等著,梅望舒隨他往後六宮方向走去,繼續剛才的話題,
“小洪寶公公忙什麼呢,禦前都不露麵了。”
清秀小內侍低頭笑了笑,委婉道,“洪公公他啊,遭了事啦。”
梅望舒一驚,腳步倏然停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