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意識到,今日禦前沒有露麵的不隻是小洪寶。
剛才金鑾殿裡,蘇懷忠也沒有隨侍在禦駕左右。
她心裡一緊,立刻追問,“蘇懷忠蘇公公,今日可有上值?”
“蘇公公他啊,”清秀小內侍含蓄道,“近日也不得空。梅學士莫憂心,蘇公公資曆在那兒,過幾日興許就得空了。”
後麵,無論她怎麼轉彎抹角地問,那小內侍就如悶嘴葫蘆,隻往前帶路,再不應聲了。
今日聖駕駕臨東暖閣時,身邊伴駕的果然不是蘇懷忠,而是周玄玉。
梅望舒心裡警鐘大作,借著落座的機會,瞥了眼對麵聖上的神色。
元和帝今日的神色卻極為平和沉靜,眉宇間隱藏的銳利冷意一掃而空。
昨夜微服登堂入室,正屋裡脫衣驗傷的荒唐,仿佛清晨枝頭的一滴露珠,太陽出來,便無聲無息地化作虛無,不複存在。
梅望舒看在眼裡,微微地蹙起了眉。
起身迎了聖駕進來,她慣例坐回窗邊的貴妃榻,洛信原極自然地坐在她身側。
“下去。”他吩咐道。
周玄玉立刻行跪禮,退出了東暖閣。
“朕昨夜想明白了一件事。”洛信原神色放鬆,言語淡淡。
“人和人生來不同,關懷的方式也大有不同。比方說,若是按照朕的方式,所謂關懷一個人,便是庇護他,提攜他,賜他富貴前程,令他全家老小免除風雨。但換一個人,或許跟朕的方式截然不同,他或許會瞞著,哄著,騙著,隱藏真相,這便是他的關懷。——雪卿,你覺得呢。”
梅望舒沉默著,沒有回應。
洛信原長篇大論地說話時,她一直在望著他背後。
過去幾年,元和帝身側總是一左一右,站著秉筆大太監蘇懷忠和掌印大太監劉善長。
她出京辦差四個月,回來時,劉善長‘急病’沒了,變成城外某處墳包。
今日,天子照常坐著,身後的蘇懷忠也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不知去了何處,何時回來。
也不知道蘇懷忠出事,是否和幫她隱瞞腿傷之事有關……
梅望舒望著陛下背後空出來的那塊地方,心裡一陣空落落的。
心裡想著消失的蘇懷忠、小洪寶的同時,耳邊卻從帝王的長篇大論裡抓取到‘瞞著,哄著,騙著,隱藏真相’幾個關鍵字眼。
心中倏然一跳,泛起幾分驚疑。
對著朝夕相見的熟悉的帝王麵容,她卻無法確認,陛下表麵顯露的平靜神色,是否代表此刻內心真正平靜?
有感而發、似褒又似貶的一番話,到底是褒?還是貶?
她躊躇片刻,問話在唇舌間翻來覆去滾了幾遍,幾次想要咽下去,想起和聖上十年相伴的交情,最後還是問出了口。
“陛下說的,‘瞞著,哄著,騙著,隱藏真相’,難道是……在說微臣?”
洛信原一雙長腿隨意交叉而坐,狹長內雙的烏黑眸子微微上挑,泄露出一絲不明顯的笑意,嘴裡卻極乾脆地否決了。
“胡亂想什麼呢。”他抬手撥了撥茶盞浮沫, “無關你我,朕不過是有感而發,隨口類比一下罷了。”
“哦。”梅望舒捧著桂花蜜,沉默著,又看了眼對方背後空出來的那塊地。
洛信原是個極敏銳的人,梅望舒接連往同一個地方看了兩次,他立刻察覺了她的想法。
“你不必擔心蘇懷忠,”他喝了口茶,隨意道,“跟在朕身邊久了,位子捧得太高,做事失了分寸。冷他幾日,敲打敲打而已。”
梅望舒垂眸望地,簡單應了聲,“是。”
洛信原終於注意到她的情緒低沉,想了想,笑出了聲。
“雪卿你啊……“他忍俊不禁,將她手裡的桂花蜜碗盅接過去,”彆多心。不是殺雞儆猴,沒有敲打你的意思。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他們那些內宦,如何能和你這個翰林學士相比。”
梅望舒還是低聲道,“是。”
見她始終鬱鬱不樂,洛信原沉默了片刻,手指在貴妃榻扶上敲了敲,揚聲吩咐道,
“蘇懷忠的圈禁解了,把人領過來。”
門外守著的小黃門立刻飛跑出去傳話。
蘇懷忠來得很快,不到一盞茶功夫,便進了東暖閣,遠遠跪倒,行了個五體投地的跪拜大禮,含淚喚了聲:
“陛下。”
梅望舒凝目打量,蘇懷忠除了神色憔悴了些,看起來睡得不好,身上倒不像是用過刑的樣子,秉筆大太監的藏青錦袍也好好地穿戴在身上。
“起來吧。”洛信原略微頷首,“梅學士惦記你,站回去老地方。”
蘇懷忠熱淚盈眶,又重重磕了個頭,從地上起來,依舊站在洛信原身後半步。
一切看起來仿佛和從前完全一樣,從未改變。
不,其實還是有改變的。
門外呈進了熱茶,負責禦前奉茶差事的小洪寶不在,蘇懷忠搶著端過托盤,躬身高舉,碎步前行,小心翼翼把兩盅熱茶在聖上和梅學士麵前換過。
洛信原接過新茶,抿了一口,讚道,“這茶不錯,入口回甘,是雪卿喜歡的那種。你嘗一嘗。”
梅望舒笑了笑,雙手接過聖上親手端來的新茶。
此時此刻,身側坐著的年輕帝王,動作優雅含蓄,說話條理分明,唇邊含著淡笑,分明是這一世人人稱道的寬仁明君。
但不知怎麼的,上一世她曾經見識過的那位暴戾陰鷙、心狠手辣的暴君……卻也如影隨形,在同一個人的身上,浮現出淺淡暗影。
她淺淺啜了口茶,放下杯盞,“臣留在宮中這兩日,不知有何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