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陛下賞賜。”她並未接過玉鐲, “隻是,鐲子乃是女子飾物,臣用並不合適。說來也巧,臣前些日子剛贈送內子一隻,形狀樣式倒是頗為相似。若是陛下恩準,臣拿回去轉贈給內子,正好湊成一對——”
洛信原的笑容淡了些,“隨手拿出來賞玩的小物件,你若不喜的話,便算了。”把玉鐲放在旁邊,再也不提了。
梅望舒沒接話,繼續對弈。
臨窗安靜對弈的同時,暖閣內伺候的宮人得了吩咐,悄無聲息地進進出出,給隔間裡麵那處羅漢榻換上全新的被褥床鋪,預備著梅學士歇下。
梅望舒一心兩用,手上與聖上對弈,眼睛盯著進進出出的宮人看了一會兒,意識到,禦前伺候的宮女數目,其實不少。
疊被鋪床的司帳大宮女,個個低眉安靜,仿佛影子般無聲來去,穿得又是同樣製式的青色宮女服飾,乍一看以為是同一個人。
仔細分辯,其實有四個之多,而且個個相貌娟秀不俗。
梅望舒若有所思。
‘噠,’清脆的落子聲響,拉回她的注意。
“為何一直看這幾個司帳宮女。”洛信語氣隨意,指尖的白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棋盤,“莫非哪裡有不妥之處。”
梅望舒心裡微微一動,貌似不經意地回了句,
“後六宮至今空置,臣才能以外臣之身,留宿宮內。”
她落下一子,含笑問道,“剛才臣略看了看,滿宮的粉黛蛾眉,梅蘭菊竹,各有清麗之處,難道竟無一個能入陛下之眼?”
洛信原盯著棋盤,連眼皮都沒抬起,“怎麼,你也要學朝中那些老臣,天天衝朕喊著皇嗣貴重,有後為大?”
梅望舒聽出話裡的抵觸,立刻終止話題,不吭聲了。
兩人繼續手談了幾路,倒是洛信原主動打破安靜:
“今年以來,朕幾次被朝中那些官員追著上書,要立後,要生皇嗣。明明是後宮內帷之事,卻誰都能過來對朕指手畫腳,還一副為國為民的大義模樣。每當這個時候,嗬,朕感覺自己不像是天子,像是鄉下配種的豬。”
梅望舒微微一笑,暗想,原來天子被人乾涉後宮內帷之事,也會覺得不舒服。
之前叮囑臣下‘夜裡節製’,‘縱欲傷身’,倒是理所當然。
當然了,想想而已,決不能說出口的。
她姿態閒適,慢悠悠地掂棋落子:
‘陛下今年二十,年富力強,皇嗣倒是不著急,但後位一直空著也不是個辦法。’
噠,洛信原落下一枚白子,“原來你今日是替你老師做說客來了?”
梅望舒茫然了一瞬,“此話怎講,臣不明白。”
“葉老尚書兩日前上了奏本,領著一眾禮部官員聯署,催朕立後。你不知道?倒是奇事。你老師竟未事先告知你這個翰林學士?”
洛信原掃了眼她臉上的表情,又繼續落子,“啊,想起來了。你前幾日上書,要求驅逐朕的兩個侄兒出京,你老師氣病了。難怪他不肯搭理你。”
梅望舒:“……”
偏偏洛信原還不依不饒地追問, “你上奏之前,沒有與你老師先通氣?”
“有。”梅望舒嘴裡有點發澀,“寫信解釋過了,但沒有當麵詳談,或許是老師想不通……我閉門謝客了幾日,不知道老師病了……”
“行了,彆一幅要哭出來的樣子。朕昨日剛吩咐了邢以寧過府,給你家老師探病。你猜邢以寧回來說什麼?“
“說什麼?”
”葉老尚書並無大礙,隻不過跟你一樣,氣哼哼地躲在家裡告病,閉門謝客罷了。”
“……”
“彆隻顧盯著桌角發呆,陪朕把這盤下完。說好了今日沒有章程的,怎麼說著說著,又聊到朝堂事去了。”
洛信原半真半假道,“雪卿該罰。”
梅望舒眼睜睜看著一大盅熱騰騰的薑參湯端過來,放在麵前。
棋局還沒停。
她這邊艱難地喝完整盞湯藥,正好完成布局殺招,中盤落子吃掉一條大龍,殺得聖上潰不成軍。
洛信原投子認輸,清點完了目數,吩咐把今日當值的四名司帳女官叫進來。
對著一字排開、垂首斂目的四位佳人,挨個打量幾眼,點點頭:
“確實是梅蘭菊竹,各有清麗之處。梅學士今夜留宿東暖閣,看中哪個,晚上便叫進來侍寢吧。”
梅望舒剛端起槐花蜜在喝,驚得杯盞沒拿住,往外濺出幾滴。
她急急阻止,“使不得,陛下,這些都是禦前當值的女官,怎能、怎能賜給臣?”
“怎麼不能。”洛信原的語氣波瀾不驚,“宮女並非妃嬪,先帝曾經多次賜宮女給寵臣,傳為佳話,朕為何不可。——還是說,雪卿當著朕的麵,稱讚這幾位宮女生得清麗,原來不是自己看上了宮人美貌,而是另有深意?”
梅望舒倏然明白過來。
原來剛才自己的言語稍微試探過界,帝王雖然表麵不顯,心頭已經隱含慍怒。
若無其事,談笑風生,直到下完棋,才開始發作。
她推開棋盤,立刻起身謝罪。
“臣失言惶恐,陛下恕罪。”
安靜的暖閣內,耳邊不時傳來清脆的棋子聲。
噠,噠。
“得了吧。你伴駕多少年了,幾時見你失言過。”
帝王撥弄著棋子,聲音還是一如平常那般沉穩。
“若不是自己想要留用這幾位宮女,為何在朕麵前特意誇什麼‘梅蘭菊竹,各有清麗’?仔細想,不要敷衍糊弄,好好回話。回的滿意了,朕便不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