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捉蟲) 眼如刀(2 / 2)

她停下腳步,側耳聽了片刻。

內殿大門早已關上了。賀國舅或許正在裡麵勸慰,距離太遠,聲音又低,混在哭罵連連的女聲中,模糊不清。

慈寧宮占地廣闊,宮人不少,路過的內侍宮女們低頭垂目,個個假裝無事,快步疾走,各司其職。

但如果不是真正的聾子,傻子,誰不明白今日發生了什麼。

表麵上的每日問安,難道能堵得住暗地裡流傳的‘帝狂悖,侍母不孝’的惡名?

正躲在殿裡向親弟哭訴的太後娘娘,看起來似乎是如此的淒苦,弱小,無助。

誰又能想到,上一世殘忍嗜殺、令人膽寒的暴君,最後被人拉下皇位,那道廢帝的懿旨,竟然出自這位看起來柔弱可憐的太後娘娘之手?

上一世,暴君任用酷吏,行事肆意暴虐,最後終於被廢。

然而,張榜天下、公開傳告的廢帝原因,不是任用酷吏,不是濫殺大臣,甚至不是荒廢朝政,導致天下大災不斷,餓殍千裡。

而是暴君的生母、慈寧宮皇太後親筆的一道懿旨。

廢帝的罪名正是:

【帝狂悖,侍母不孝。 】

梅望舒默默地盤算著。

上一世,暴君被廢,是在二十三歲那年。

這一世的聖上,今年二十整。

重生一世,一切都大為不同。

郗氏權黨已被誅殺殆儘,外戚勢力也被刻意壓製。如果說如今的京城裡,還有什麼隱憂,令她不能安心遞上辭表、回歸故裡的話……

那就是慈寧宮。

三年之後的廢帝風波,這一世決不能發生。

必須從頭扼殺。

她委婉勸諫,

“天家母子和睦,關乎社稷安穩。陛下既然願意做起‘每日問安’的表麵功夫,為何不索性把整套的‘母子情誼’做足了?何必在慈寧宮落下話柄,叫那位有機會在國舅爺麵前哭訴?”

洛信原聽著聽著,唇邊的笑意逐漸消失了。

他收回了手,背在身後,淡淡道,“不在慈寧宮落下話柄,任由她冷嘲熱諷,話裡話外的擠兌你?”

“不過是幾句風涼話罷了。”梅望舒歎了口氣,“還比不上朝中大臣的彈劾言語刻薄。左耳進,右耳出,身上又不少塊肉。陛下何必在意。”

洛信原半天沒言語。

背後背著的手,慢慢地攥緊成拳。

“每日問安的表麵功夫,雪卿不滿意。”他沉沉地道,“說清楚些,要朕如何做足全套的‘母子情誼’,雪卿才滿意?今日她當著朕的麵對你冷嘲熱諷,朕不該在意,不該攔著,不該讓她有機會哭訴。下次她若當著朕的麵傳刑杖呢?”

他一聲冷笑,“是了,朕差點忘了,梅學士的涵養驚人,當麵的冷嘲熱諷也忍得,皇城裡被人砸傷了也忍得。就算是挨了太後的刑杖,或許也能忍著不吭聲?隻有朕,夾在中間,倒是裡外不是人。”

說完,抬腳往前便走。

元和帝已經完全長成健壯的成年男子,身高腿長,幾步便走遠了。

今日隨侍禦前的是殿前正使齊正衡,眼看聖上跟梅學士說著說著,不知怎麼說僵了,居然扔下人就走,站在原地呆了片刻,對梅望舒匆匆行禮,招呼禁衛們趕緊跟上聖駕。

梅望舒站在原地,一陣無語。

自從聖上親政,脾氣越發穩重收斂,已經極少見他當麵發作朝臣了。

怎麼從江南道回來,連續幾次,都是發作在自己身上?

眼看眾多的禁衛內侍簇擁著聖駕走遠,長而寬敞的鬆柏行道間隻剩下自己一個,她低頭看看腿,琢磨著,是不是該去林苑裡撿根樹枝,好歹支撐著走出宮門,外麵有步輦等著。

想了想,還是放棄了撿樹枝的打算,慢慢地往前走。

聖上待人看似寬和,但相處久了才知道,骨子裡異常執拗。

所謂待人寬和,不過是心裡不在意罷了。

一旦認準了的事,極難改變。

天家母子之間的恩怨糾葛,經過了這麼多年,早已沒可能化解。

想讓這對母子‘看起來和睦如常’,堵住世人的嘴……難如登天。

頭疼。

腳下走得慢,人又陷入思緒裡,一個沒留意,前方多了個人也沒看見,她一個趔趄,差點迎麵撞上去。

覆蓋著金繡團龍袍袖的有力的手臂伸過來,及時把人扶住了。

“走路不看道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了?”洛信原慍怒道。

君臣二人立在空曠的庭院裡,相對無言。

最後還是梅望舒先開口, “陛下……回來了?”

洛信原冷冷道,“朕不回來,難道把你單獨留在慈寧宮裡,被人抓住機會,來個甕中捉鱉?梅學士向來善謀劃,怎麼忘了替自己謀劃謀劃,腦子丟在慈寧宮了?”

見梅望舒臉色微變,張了張嘴,想要說話,洛信原抬手阻止,淡漠道,

“朕失言了。言語不夠客氣,不配梅學士的身份。不過,反正梅學士左耳進,右耳出,身上又不少塊肉。不會在意的。”

“……”梅望舒忍了忍,終究沒忍住,微微蹙了眉。

她容色清雅出塵,待人處事也輕言緩語,波瀾不驚,平日裡又極注重儀態風姿,仿佛是個玉做的人。和她初結識的人,驚歎推崇之餘,往往升起隻可遠觀、難以接近之心,言語態度極為客氣。

再加上幾年身居高位,敬畏者有之,防備者有之,話裡話外的軟刀子聽了不少,卻極少被人直接當麵斥責。

當著她的麵,就連指名道姓彈劾的言官,用詞也比平日文雅三分。

如今卻被伴駕多年的君王當著眾多熟識禁衛的麵,出言訓斥嘲諷。

她蹙著眉,迅速轉過頭去,眉宇間卻顯出難堪難過的神色,皎皎的容色也黯淡了幾分。

“讓陛下掛懷,是臣思慮不周。”她勉強平靜地說完,加快速度往宮門處走去。

還沒走出兩步,身後伸出一隻有力手臂,放在她麵前。

洛信原身體背對著她,隻把手伸過來,織金龍袍的厚實衣料在陽光下閃耀反光,

“扶著。”

身前那道山澗青竹般的纖長背影挺得筆直,不接話,也不扶伸過去的手臂。

洛信原伸出去的手,便落在半空中。

兩人之間的空氣,都陷入了無聲的對峙。

洛信原緩緩收回手,盯著自己的掌心,笑了聲。

“這是怎麼了。真惱了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