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捉蟲) 眼如刀(1 / 2)

慈寧宮位於後六宮景致最好的所在,殿宇雍容典雅,蒼鬆翠柏環繞,各種罕見的秋菊品種擺滿了庭院。

但梅望舒隻環視一圈,便收回了視線。

她對這個地方沒什麼好印象。

如果有選擇,她寧願這輩子不要來。

怎奈何聖上一道口諭傳下,步輦直接傳到了東暖閣門外。

召她隨駕一同去慈寧宮。

踩著幾級漢白玉台階、踏進銅釘朱紅宮門的那一刻,空氣裡的氣氛倏然一變,壓抑陰沉,令人心情沉重。

前方的洛信原倒是神色鎮定平和,腳步沉穩從容,仿佛探視的慈寧宮之主,確實是和他從小感情深厚的母子。

寬敞的內殿正中,敬端太後身穿華麗宮服,碩大的紅寶石鳳釵壓住高聳雲鬢,端坐鳳座之上,等候多時。

曾經的京中第一美人,如今年華不再,眼角也爬上了細紋。

見了皇帝進來,太後深深吸氣,臉上擠出一個微笑。

“皇兒來了——”

短短一句開口寒暄還未說完,驟然見了皇帝身後跟隨之人,太後的臉色倏然一變,聲音驀然尖利三分。

“——你把他帶來做什麼!”

洛信原仿佛並未聽見般,按部就班地請安,“母後安好。”隨即走到下首位擺放的紫檀木座椅坐下。

梅望舒也仿佛什麼都沒聽見,規規矩矩地行禮,“臣,梅望舒,恭請太後娘娘聖安。”幾步走到洛信原身後,籠著袖子一站。

“梅學士腿受了傷,不便久站。”洛信源吩咐道,“拿把椅子來,賜座。”

慈寧宮裡的宮人麵麵相覷,猶豫著要不要行動,跟隨洛信原來的幾名禦前內侍已經大聲應下,飛快地抬過來一把交椅,放在聖上身後半步處。

梅望舒鎮定地謝恩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從此不吭聲了。

久久的沉默橫亙了內殿。

下首位的另一側,坐著太後娘娘的娘家親弟,賀國舅。

賀國舅因為外戚的身份,封了三等榮恩伯的爵位,但在朝中隻任六品閒職,談不上什麼資曆威望。

賀國舅神色不安地站起身來,試圖打圓場,“太後娘娘太久沒見梅學士了,一時驚訝,才——”

對麵處,洛信原正擺弄著拇指上的玉扳指,聞言抬起眼,略帶嘲弄的眼神瞥了過來。

賀國舅的後半截話便再也說不出口,隻能尷尬笑笑。

內殿正中,鳳座之上,恢複了冷靜的太後終於開口了。

“皇兒今日來得正好。”太後勉強恢複了笑容,“你賀家小舅有一陣子沒有入宮了,我今日做主,將他招了來,說說話,做個伴。”

“這個主意極好。”洛信原低頭啜了口茶,放下茶盞,“記得賀小舅身上掛的是閒職?空得很,多進宮來陪陪母後,理所應當。”

太後忍著氣道,“今日想說的,便是你賀小舅身上的閒職。你小舅今年都三十有五了,整日掛個閒職度日也不是個事。我記得每次京察過後,六部總會有一批官職空出來,皇兒看看,有什麼合適你家小舅的職位,不拘四品三品,俸祿多少,堂堂男兒,手裡有些正經差事才是好的。”

洛信原不緊不慢撥了撥茶沫,“賀小舅身上掛的是六品閒差,外放正五品知州,已經是破格高升、惹人非議;談什麼四品三品呢。雖說是母後的娘家親弟,兒子還是要顧慮朝中諸位重臣的心的。”

說到這裡,他轉向賀國舅,寬和地笑了笑,“小舅若是覺得日常不夠花用的話,朕再追加些俸祿?”

賀國舅連忙起身,連聲道,“俸祿夠花用,足夠花用了。”

太後娘娘怒目而視,恨其不爭。

胸口急劇起伏幾次,太後的視線轉向皇帝,又擠出一個笑容,“不是俸祿多少的問題。你小舅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怎能如此蹉跎年華。該給個正經事做,好讓他也有機會為國效力。——京中四品三品的官職太重,那就外放個正五品的知州也好。”

洛信原思考片刻,恍然,“說起五品知州的空缺,朕手頭倒還真有幾個。”

對著賀國舅又驚又喜的臉色,洛信原唇邊帶著淺笑,雲淡風輕補充,

“梅學士這次南下巡按辦差,江南道漕司從上到下,罪證確鑿,已經抓了為首的三四十人,空出來三個知州的空缺……”他思考著,“給賀小舅哪個呢……”

賀國舅臉上的笑容還沒褪去,聽到‘江南道漕司’幾個字,臉色就是一變。

江南道漕司這種全員涉案的貪腐大案,地方勢力盤根錯節,拔出蘿卜帶著泥,新任知州麵對的局勢必定極度複雜。

他一個毫無官場經驗的外人,貿然闖進去,以後死都不知怎麼死。

“不不不,”賀國舅火燒屁股似的跳起來,顫聲拒絕,“臣不求外放,不求外放!在京城裡任個閒職,吃吃喝喝,陪伴太後,心願足矣。”

梅望舒坐在洛信原身後,從頭到尾看到這裡,沒忍住,眼睛彎了彎,露出細微的笑意。

笑意還沒有散去,眼角餘光忽然感應到一股針刺般的視線。

端坐上首的太後娘娘,正怒視著她。

神色冰冷,眼神如刀,刀刀都要砍了她這個‘教唆帶壞聖上的大奸臣’。

梅望舒收回視線,平靜地端起熱茶杯,捂手。

——但凡在慈寧宮的範圍裡,太後娘娘的人呈上來的飲食,她是絕不會冒險吃喝一口的。

在慈寧宮裡滿打滿算待了一刻鐘,洛信原起身告辭。

“剛下了早朝,還有許多政事要和諸位重臣商議。”他極為客氣有禮地叮囑太後,“天氣日趨寒冷,母後平日多注重保暖,兒子告退。”

梅望舒跟著行禮告退。

賀小舅忙不迭地起身恭送聖駕。

敬端太後斜靠在鳳座上,不冷不熱道,“皇兒走得太快了。我原有些重要的事和你商量,偏偏你不打招呼帶了外人來,我一見那張臉就渾身不舒坦。罷了,等皇兒稍後過來請安時再說吧。”

洛信原依舊什麼也沒聽見似的,行禮畢,喚了聲,“雪卿。”

梅望舒從身後往前一步,“臣在。”

“你腿腳不便,慢些出去。”洛信原把手遞過來, “扶著朕的手,慢慢走。腿腳傷處疼了,停一下也無妨。”

臣子由天子攙扶行走,以下犯上,逾矩。

但梅望舒知道聖上此刻心氣不順,什麼也沒說,看了眼伸過來的織金江海雲紋團龍衣袖,素白的指尖搭了上去。由天子攙扶著,慢慢走到內殿門口,跨過那道包銅門檻。

洛信原同樣跨出殿門,並不回頭,隻平靜地拋下一句話。

“自從兩位皇侄離開之後,慈寧宮往日的嘈雜一掃而空,還母後以清靜安寧,朕深感欣慰。也望母後得空時,多多緬懷故人,莫忘了先帝的臉。”

說完抬腳便走。

沒走幾步出去,背後的內殿驀然傳來一連串清脆的碎瓷聲響。

隨即響起了嗚咽聲。

“阿蘭,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太後伏倒在鳳座上,邊哭邊喊賀國舅的小名,“這冤家,居然是我肚皮裡生出來的……”

“走吧。”洛信原拍了拍梅望舒的手背,“步輦在宮門外等著了。”

兩人順著莊嚴的鬆柏行道往慈寧宮門處走了幾步,洛信原愉悅地道,“算上今日,朕已經連著兩日過來慈寧宮請安了。天家母子和睦,雪卿可滿意?“

梅望舒在太後斷斷續續的哭聲裡沉默了一會兒,不知該如何應答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