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飛機(2 / 2)

許濟川搖頭道,“八成是跑了,不然還盤問那夥計乾啥。”

“不過,那書店竟然是日本人開的……”他說著深深皺起眉,“真是沒想到。”

“是啊,”周蘭亭也幽幽地感慨,“確實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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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買支花吧?”

宗少唯正佇立在“宗公館”大門口出神,忽然身邊細細的一聲,同時感覺有人輕扯了他的袖子。

他側過臉,低頭一看,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正怯怯地望著他,又細聲央求,“買支花吧,先生。”

上海的春天比關山來得早,此時已是暖風拂綠。宗少唯朝小姑娘臂彎的籃子裡瞧了瞧。

“有鬱金香嗎?”他問。

小姑娘垂下眼簾,從破舊的竹籃中揀起一支桃花,怯怯地遞上去,“先生,有山桃,還有杜鵑……”

那竹籃裡的春色並不明媚,宗少唯掏了張鈔票給她,卻沒接那花。

賣花的小姑娘一愣,繼而有些害羞,最終還是拿著鈔票,歡喜地離開了。

宗少唯的目光又落回到宗公館。

記憶中漆黑閃亮的大門上掛著生鏽的鐵鎖,曾經大片的茵茵綠地已是荒草蔓生,曾經煊赫的宗家大宅,在戰火的燎烤中失了顏色……他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看到這番景象心境也並沒有十分感傷。國破了,家焉能在?宗家、張家、李家、周家……又有什麼分彆。

他出生於此,是宗林蟒眾多兒女中的一個;在這裡他度過了短暫的童年,卻仿佛是二十二年的人生中最漫長的時光,因此在這段光陰裡學會了很多:識字,騎馬,打架,挨打,用槍,因為母親向不可一世的宗林蟒亮出獠牙,又為了母親向他下跪認錯……

宗少唯兩手插進風衣口袋,繞著宗家徐行。曾經潔白的院牆上數不儘斑駁的彈孔,走著走著,見東邊的圍牆更是被炮火撕開,像一片早已乾涸的傷口。

他停住腳步,視線越過殘敗的磚瓦,望向庭院東南角那一處荒蕪的花圃,還有距離花圃不遠,那個早已荒廢的,小小的馬廄。

他的“將軍”。

宗少唯麵無表情地望著那裡。

六歲生日時宗林蟒送了他一匹黑色的小馬,他記得當時自己高興瘋了,撫著小馬油亮的鬃毛,叫它作“將軍”。

因此他學會了騎馬,沒日沒夜地伴著“將軍”,舍不得送它去馬場,求宗林蟒讓小馬留在身邊。

那時宗林蟒寵他,立刻就叫人在庭院一角的草地上搭了小小的馬廄,挨著母親的花圃,裡麵種著母親心愛的鬱金香。

第二年春天,正是鬱金香含苞欲放的時候,“將軍”也漸漸長大。小馬頑劣,他又溺愛著從不約束,於是跳進花圃,將那一片明媚的春色毀了個乾淨。

母親生氣要他將馬送走,宗林蟒卻滿不在意,叼著煙鬥,笑著說花沒了再叫人種便是,種更貴更好看的。

後來“將軍”長大了,他也在長大,但馬兒已經高大得不像話,於是他戀戀不舍地把“將軍”送去了宗林蟒的馬場。

去重慶前,他一定要帶著“將軍”,宗林蟒不許他胡鬨,說馬場在浦東,那安全得很,日本人不會浪費炮彈在那種地方。於是他稍稍放心,默念著讓“將軍”好好地等著,自己一定很快回來找它。

想到這,宗少唯在和緩的暖風中眯了眯眼。

可真傻啊。

他沒有機會和“將軍”告彆,也幸好沒有機會,因為他不知道要如何告彆。他本就不善言辭,馬兒更是不懂他的話,但總不能為此向馬兒說謊。

時間不早了,他看了眼手表,不再流連,轉身走回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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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機坪上一架飛機已經蓄勢待發,宗少唯一手一個,拎著兩盒點心,隨著並不匆忙的人流朝飛機那邊走。

前麵不遠一個穿金色旗袍的女人,搭著貂皮披肩,一手挽著華麗的皮包,一手牽著個小男孩。那小孩兒六七歲的年紀,有點胖,踩著鋥亮的皮鞋,啪嗒啪嗒跟在女人身旁。女人的另一側緊隨著兩個穿著軍裝的青年,每人拎著一對碩大的皮箱,手背的青筋暴起。

宗少唯在後麵打量這幾個人,猜測這或許就是那位吳太太和吳公子。

果然,等他走到飛機艙門處,那兩個軍裝青年已經將幾隻大皮箱安頓好,這才又下了飛機,站在艙門邊伸出手,“吳太太請。”

女人“嗯”了一聲,攏了攏披肩,又扯過那小孩,示意他走在前頭,最後略微矜持地向那軍裝青年說了什麼。青年聽了立刻挺直身子,頓首稱是,目送母子二人走上舷梯,這才轉身離去。

宗少唯綴在最後,等所有人都上了飛機,這才不慌不忙進去。

他的座位在駕駛室後頭,與那對母子隔著窄窄的過道。艙內空間並不寬敞,好在甲等座能更舒展些,隻是安放行李的地方已經被那四隻皮箱塞滿。

宗少唯低頭瞥了眼那位吳太太,見那女人正安詳地閉目養神,身旁的小孩兒倒是清醒,正仰臉盯著他,麵無表情。

宗少唯便也盯住他,直盯得那小孩皺著眉轉回臉去,這才將風衣一撩,坐下了。

他也不多事,左右隻有兩盒點心,還擔心擱在一堆皮箱中間給擠壞了,索性就放在膝上。

這幾天連續奔波,他累得夠嗆,這會兒抱著點心靠在座椅裡,閉上眼睛。直到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琢磨,把點心交給周蘭亭的時候該怎麼說?那個人會不會喜歡,會不會拒絕?要是被拒絕了該怎麼辦?

不一會兒,飛機的引擎開始轟鳴,螺旋槳嗡嗡地加速轉動。

算了,來都來了,買也買了,送給他就是了,想這麼多乾什麼。

他把短暫的顧慮拋到一邊。飛機開始顛簸著滑行,隨後漸漸離開地麵,昂揚著躍上雲端。

宗少唯始終閉目休息,又被引擎聲吵得睡不著。說不想的,可距離關山一刻比一刻更近了,腦子裡又不知不覺地被周蘭亭占據。想著周蘭亭這會兒在乾什麼,自己離開了幾日有沒有掛念,多多少少總該有那麼一點點吧;想著如果他問自己為什麼忽然去上海,要不要照實說;想教他騎自行車,不知他肯不肯學;對了,自行車還扔在保密局……想到自己這一走就是四天,回頭免不了又要麵對顧潮聲的臭臉;想到顧潮聲說起周蘭亭的父親;又想到火車上那個與周蘭亭眉眼相像的胡子;又想起那胡子隻有一條胳膊,另一隻胳膊去哪了……

胡思亂想了半天,他終於有了睡意,可朦朦朧朧的才打了個瞌睡,又睜開眼。

飛機開始降低高度,南京就要到了。

飛機要先後在南京和青島停留,加油,上下客,最後才能到北平。

此時的南京下著小雨,天霧蒙蒙的。不多時,飛機在大校場機場平穩降落,補充了燃油和四名乘客,大約半個小時後,再次起飛。

接下來的一段航程更久,宗少唯困意漸濃,抱著點心,打算一路睡到青島。

飛機不斷攀升,漸漸趨於平穩,安然浮沉於青灰色的雲霧之中。慢慢的,艙內乘客也在引擎乏味的轟鳴聲中陸續有了睡意。

忽然,宗少唯緩緩睜開眼,定了定,又看向舷窗外。

雲霧輕掠過機翼,飛機一切如常,卻在乘客無知無覺間,悄然改變著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