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動靜。
束慎徽望一眼經閣之外通出去的那條路,很快,似若有所悟,眼中方才露出的淩厲之色消失了,視線掃向南窗的方向。
“還藏什麼?出來吧!”
他又道了一句。
這回話音落下,伴著一道窸窸窣窣之聲,南窗之下,竟真應聲鑽出了個腦袋,是個個頭高瘦的少年,戴頂小帽,宮裡小侍的打扮,眉眼生得甚是俊秀,隻是臉容尚未完全長開,唇邊一圈淡淡茸毛,透出幾分尚未脫儘的稚氣。
“三皇叔!”
他衝束慎徽扮了個鬼臉,“才潛進來,還沒蹲下呢,就被你知道了!沒勁!”
“你怎麼猜到就是我?”他的表情顯得有點不甘。
束慎徽沒應,隻立刻起身去迎,口稱陛下,向這少年行禮。
少年忙一個疾步躥了進來,伸手攔他,口裡抱怨了起來,“三皇叔,我說了多少遍了,人後你不要和我行這些虛禮!”
束慎徽禮畢,微笑,“簡禮不可略,此君臣之道。”
幾名貼身負責少帝今日出行的親衛,也遠遠地從門外通道儘頭的拐角處現了身,跪地,神色惶恐。
這少年便是當今那位年方十三的少帝束戩,再過幾個月,到明年,也才十四歲,但因為長得快,如今個頭看似就有十五六的樣子了。隻是他竟這般著裝,原本戴的那頂垂珠冠和身上的弁服,全都不見。
他打量少帝的裝扮,倒也沒露出什麼詫異之色。
少帝一見他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不待發問,立刻先行坦白。
“方才一直不見你跟上來,我不想就這樣回去。我就叫邊上人脫了衣服,在車裡換了,我覷了個機會,下車回來找你。三皇叔,你留這裡做什麼?”
束慎徽看著他,似笑非笑。
“就算太後車駕在前沒有察覺,後頭那麼多的大臣跟著,莫非全被風給迷了眼,任你就這麼半路大搖大擺離隊? ”
少帝知瞞不了他。反正在這位他從小就親近的三皇叔跟前,也沒什麼不能說的。從前比這更荒唐的事,他也不是沒乾過。
他索性老實交代,說經過一處有個小樹林的道路拐彎處,等太後的車駕拐過去後,他稱內急停車,下來鑽進林子,逼隨行的小侍和自己換衣裳,再命跟來的另幾人擁著小侍回到輿駕繼續前行。停下來等他的百官渾然不覺,見車動了,全都跟著繼續前行,他就這樣偷偷溜了回來。
說起自己脫身的經過,他頗是得意,哈哈大笑。
“哎呦,這可太好笑了!那麼多人,全都無知無覺!還以為我真的又上了車!”
束慎徽眉頭微皺,“陛下,你如今和從前不一樣了——”
他的話剛開了個頭,就被少帝打斷。
“三皇叔,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用你說,丁太傅天天就在我耳邊念叨,我耳朵裡都要生疔了!是,我知道何為天子威儀,我當如何去做,隻是我都已經半年多沒有出來過了!我快要悶死,不悶死,也會累死!今日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三皇叔你就可憐可憐我,彆再教訓我了!”
他又歎了口氣,“要是我的太子皇兄還活著,那該多好,我也就不用這麼累了,似從前那樣,天天逍遙快活……”
他的太子皇兄幾年前外出行獵,騎馬出了意外,不幸身亡。後來查出竟是二皇子母族之人的算計,暗中將一種能令馬匹癲狂的毒|藥以特製的厚蠟密封之後,混在草料裡,喂入馬腹。蠟層完全融化之後,藥效發作,馬匹發癲狂奔,將一眾隨衛拋在身後,太子自己無法停馬,最後墮馬而亡。
事情查清後,牽涉到的皇子遭到重懲,便是如此,皇位最後落到了束戩頭上。
束戩雖是皇子,但因年幼,且母家蘭家,從前也非顯要,將來不過就是一個享受清平的閒王罷了,所以一向並不引人注意。他喜歡尋他的三皇叔祁王玩,加上天性大膽頑皮,從前常找各種機會偷溜出宮去祁王府。因是個普通皇子,明帝和自己三弟的關係也極是親厚,雖對這個兒子的舉止有所耳聞,但知他和祁王親近,也就聽之任之,沒有特彆約束,如此,竟養成了他不受拘束的性子,待到後來命運使然,叫他變成繼位皇子後,生活驟變,課業管教之嚴,可想而知。
已有幾年了,束戩卻至今還是沒有完全習慣,平日人前倒也中規中矩,看不大出來,今天趁著這機會,竟又舊態複萌。
束慎徽聽侄兒如此哀歎,想到自去年他登基以來,確實也算努力,各種事情學得有模有樣,丁太傅對他的學業,也算認可,幾次自己問詢,應稱陛下聰敏,每日皆有所進益,唯一不足,便是定性不夠,偶會取巧躲懶,倘能改掉這一點,那便大善。
其人清慎,乃至迂直,向來不會作迎合違心之語,如此評價,可見侄兒真的是有進步。
人如禾生,揠苗助長,彈壓過度,怕也是不妥。
想到這裡,他的語氣緩了下來,“我知道你辛苦,課業繁重,還要學著處理奏折應對國事。你不是最崇拜皇祖父嗎,他在位時,天下群雄割據,諸國林立,戰亂不斷。那時我比你還小,不過七八歲,卻至今記得,你皇祖父白天上馬作戰,夜間處置快馬送至他戰營的緊急奏折,勤奮不怠,辛勞之程度,遠超你我今日能企及的地步。你將來若也想成為像皇祖父那樣的一代聖君,今日這些苦,都是必須要經曆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