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院裡,正房傳出一陣陣歡快的說笑聲。
謝嘉琅站在門口,抹了把濕漉漉的臉。
丫鬟打起簾子,笑聲迎麵湧出。
濕透的衣袍冰涼刺骨,謝嘉琅打了個冷顫。
屋裡,大夫人鄭氏倚著憑幾,一邊喝茶,一邊和人說話,眉梢眼角,笑意藏都藏不住。
謝嘉琅長這麼大,第一次看到母親臉上露出這樣的笑容。
昨天府城安州來人,鄭氏的娘家侄子即將北上京師,入國子監讀書,鄭氏是鄭公子的嫡親姑姑,鄭家特意派人來告知她這個喜訊。
大晉科舉分解試、省試、殿試。
解試由地方州府舉行,通過解試者為舉人。
省試由禮部主持,考生除了取得入京考試資格的舉人,還有國子監等學館出身、通過學館選拔的生徒。
大晉立國之初,隻要通過省試遴選,再經吏部內部考試,就可以授官。
十多年前,為遏製官員結黨,選拔實乾人才,先帝開始實行殿試。
殿試後,進士無需考核,直接授官。
對民間百姓來說,讀書人必須先通過解試,成為舉人,再去參加省試,獲得殿試複試資格,最後一舉成名天下知。
鄭公子原本也在準備解試,可巧鄭家伯父升任京官,為子弟謀得了一個國子監生名額,鄭公子欣喜若狂,已經收拾行李北上了。
國子監每年向禮部舉薦參加省試的學生,這些學生不用考解試,隻需通過學校選拔。
而主持省試考試的官員大多是國子監出身,會偏重生徒。
這些生徒出身的學生同出一門,利益與共,進士及第後,互相扶持照顧,彼此引薦,很快會形成一個穩定的派係。
可以說,鄭公子入國子監讀書,等於半隻腳跨進了朝堂。
鄭氏笑得合不攏嘴:“觀郎從小不凡,讀書刻苦,果然是個有出息的,封妻蔭子,就在眼前了……”
謝嘉琅聽著屋裡母親歡笑,一動不動。
丫鬟小心翼翼地喚他:“大郎,進屋換身乾衣裳吧……”
他渾身濕透,嘴唇青白,一動不動站在那裡,怪陰森的。
謝嘉琅轉身向小書房走去。
他不能進屋,讓阿娘和客人看到他這副樣子,阿娘會無比失望。
她難得笑一次。
謝嘉琅記得,去年冬天,一大家子人聚在正廳守歲,他忽然發病,手腳不可抑製地抽搐。
謝大爺立刻抱他回房,鄭氏跟進屋,臉色鐵青。
“丟人現眼啊……”
鄭氏喃喃自語,捂著臉,潸然淚下。
謝嘉琅在小書房換下濕衣,想起學堂的事,叫來青陽:“今天的事彆驚動阿爹和阿娘。”
青陽嘟嘴:“郎君,小九娘都說了,花蛇是四郎帶進學堂的!”
謝嘉琅淡淡地道:“那不重要。”
不管花蛇是誰帶進學堂的,隻要事情和他有關,對錯就不重要了。
沒人在意真相。
事情鬨大,鄭氏知道了,又會用那種失望厭倦的眼神看他。
謝嘉琅年紀不大,大人以為他是孩子,又是病人,懵裡懵懂,其實他隱約明白很多事。
鄭氏不在乎他有沒有被欺負、被冤枉,她隻會怨他。
“你要是沒這個病,就是謝家的長房長孫,誰敢這麼作踐你?”
為什麼你和彆人家的兒郎不一樣?
為什麼你不是個正常的孩子?
為什麼你不能安安靜靜,少惹點事,少出點醜?
鄭氏總是哭。
因為自己天生帶病,讓她蒙羞。
她想要一個鄭觀那樣的兒子,可以讓她揚眉吐氣,在妯娌麵前炫耀,而不是他這樣的、讓所有人嘲笑的恥辱。
親生母親都不喜歡他,其他人更嫌他,他們想要二弟謝嘉文。
謝嘉琅沒有去正房請安。
鄭氏知道他回來了,直到入夜都沒有命人來叫他。
謝嘉琅讓青陽直接把晚膳送到小書房。
他知道,鄭氏一定是怕他丟人,不想讓鄭家的仆婦看到他。
吃了飯之後服藥。
謝嘉琅端著碗,氤氳的熱氣熏得他眼眶發熱。
謝大爺求了很多秘方,他每天都要吃藥,藥汁很苦很苦。
隻要能治好病,他不怕苦。
可是吃了這麼多藥,他的病沒有好。
謝嘉琅麵無表情,一口氣喝完碗裡的藥。
翌日。
謝嘉琅收拾書本,去學堂上課。
他出門,鄭氏怕他在外麵丟人。
他不出門,鄭氏又嫌他礙眼。
大概隻有書本不會怕他。
學堂裡傳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謝嘉琅走進去。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這種尷尬沉默的安靜,謝嘉琅已經習以為常。
他走到角落裡,看了眼書案,坐下。
老儒生來了,照例先檢查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