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月如鉤,月光攀上玄色裙袂,離央撐著臉,唇邊揚起冷淡弧度。
這把刀,總要等上幾日才好落下。
她側過頭,目光落在姬扶夜身上。
漸漸習慣藥力鍛體的劇痛,姬扶夜總算不會再毫無形象地慘叫出聲。
初見姬扶夜時,離央總覺看他有些不順眼,這一點現在也沒有變。但在姬扶夜身上,她又總是會看到幾分自己從前的影子。
離央收回目光,垂眸看向腳下。
就在木窗外,幾簇不知名的淡黃小花在月光下開得很是燦爛,透著一股蓬勃的生機。
周遭很是安靜,安靜得像離央在無儘深淵中待過的每一個日夜。
落入無儘深淵之時,她已經靈力儘廢。
身無的魔族在無儘深淵無數上古凶獸眼中,便是一塊送上門來的美味血食。
為了爭奪這塊血食,數隻上古凶獸大戰一場,廝殺得天昏地暗,因實力相差不大,最後都隻剩了一口氣。
這便便宜了離央。
雙目已盲的她從凶獸屍骨之下爬出,摸索著,一口口咬下這些原本將她當做口中餐的凶獸一身血肉。
她要活下去。
不論多艱難,她都要活下去。
就算她的父親剝奪了她姓氏,族人視她為叛徒,同門視她為罪人,她又為什麼不能活著?!
她的仇人尚且好好活著,她憑什麼要死?
無儘深淵的霧氣被血腥和殺戮染成赤紅一片,雙目已盲的離央從屍山血海中站起身,以殺入道,抽骨為劍,劍名,朱殺。
踏著無數凶獸的屍骸,她活了下來,離尊凶名傳遍無儘深淵,令諸多凶獸聞之避退。
真安靜啊。
夜色溶溶,風聲蟲鳴隱去,安靜得如同無儘深淵之下,離央靠著窗,緩緩闔上眼眸。
她做了一個夢。
夢到了一千七百年前,九重天上的舊事。
九重天上乃神族所居,三處神宮分掌神界權柄,玉朝宮便是其一。
玉朝宮之主明霄帝君生於混沌之中,從天地初開至六界各立,與天同壽,修為深不可測,乃是神族之首,甚至稱一句六界之首也不為過。
離央是明霄帝君收在身邊的第五個弟子。
拜師那日,諸天仙神齊至,各方大妖共賀,於六界一眾大人物麵前,離央跪在明霄麵前,接過了他親授的上古神器九霄琴,從此成了玉朝宮的小師妹。
甫一入門便得明霄贈上古神器為本命法器,玉朝宮內外議論紛紛,不過是隻出身不顯的魔族,如何能得帝君如此青眼?
九霄琴乃上古神器,將其煉化之後有望登臨上神之位,其珍貴不言而喻,明霄越過其他弟子直接交予離央,實在是明目張膽的偏愛。
隻是無人想到,千年後,親手自離央體內剝離九霄琴的,也是明霄。
那時離央已將九霄琴煉化,本命法器被強行自體內剝離,她上千年苦修就此化為烏有,靈力散儘,淪為廢人。
*
飛霜殿中,離央素衣白裙,蜷縮在床榻一角,神情隻見一片死寂。
振翅之聲響起,羽毛如赤金烈焰一般的三足金烏從窗外飛入殿內,落在床頭。
“阿離!”少年清朗的聲音打破了殿內的沉默,帶來幾分生氣。
離央卻沒有理會他,她盯著自己眼前方寸之地,目光沒有焦點。
三足金烏不安地動了動第三隻爪子,試圖用不那麼沉重的語氣與她說話:“小爺不過離開了幾日,你怎麼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
見她始終不肯言語,三足金烏急了,他閃動翅膀,焦灼地在她身周繞圈:“阿離,你彆嚇我啊!”
許久,離央終於將目光放在他身上,語氣縹緲:“不必急,一時半刻,尚且死不了。”
身為魔族,就算失了修為,她要再活上兩三百年也並非難事。
三足金烏抖了抖羽毛,垂頭掩住眼中悲色。
阿離如今修為全失,可對她動手的,乃是帝君,這天上地下,誰能給她一個公道?
“不然,我替你去教訓那個琅嬛一番?”他忽然想出了個餿主意。
前不久,明霄親自將名喚琅嬛的少女帶回九重天上,也是因為她,他強行剝離了離央體內九霄琴。
琅嬛是明霄師妹的轉世,九霄琴,原本是她的本命法器。
到了如今,九重天仙神才知,明霄將離央收為弟子,賜下九霄琴,原是將她錯認為了師妹轉世。
離央輕笑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諷意:“同她有什麼乾係。”
收她為弟子,贈她上古神器,而今又強行取出她體內已煉化的九霄琴,自始至終,做出這些決定的,隻是他明霄而已。
三足金烏垂頭喪氣地耷拉下頭,烈焰一般的羽毛似乎也黯淡下來,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就算再怎麼心疼離央,他也沒有膽子去向自己最是敬畏的帝君討一個公道。
“阿離……”三足金烏低低地喚了一聲,“對不起……”
他真是沒用。
“你說什麼對不起。”離央的聲音輕得像一陣煙,好像一陣風拂過,就能儘數吹散了去。“你又不曾有什麼對我不住的地方。”
三足金烏的心臟緊縮成一團,前日他不在玉朝宮中,未曾親眼得見,但想也知道,被強行剝離蘊養數千年的本命法器,與挫骨抽髓無異,該是何等痛苦。
若是他在,怎麼……怎麼也能替阿離叨帝君兩口出出氣。
三足金烏低下頭,沮喪地想著,他果然還是很沒用。
若是他厲害一些,便能帶著阿離逃脫,不用叫她吃這般苦頭。
帝君怎麼忍心?
哪怕阿離並非帝君師妹轉世,可她做了他數千年的弟子,那些年歲的相處難道都是假的嗎?
一旦失去這個身份,她於他而言,便什麼都不是了嗎?
三足金烏晃了晃腦袋,不願再想下去。
他閃動翅膀落在離央膝頭:“阿離,你放心,天下這般大,總會有法子助你恢複修行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麼?
離央望著遠處,麵上不見任何表情。
一切還會好起來麼?
高高在上的明霄帝君肯收一隻魔族為徒,原來隻是因為將她錯認為自己師妹的轉世。
原來從始至終,她從他那裡得到的所有溫情,本就是不屬於她的。
當冰冷的真相揭曉之時,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將給予她的一切儘數收回,九霄琴如此,師徒之情亦是如此,好像這相處的數百年時光,不值一提。
那也沒什麼,九霄琴本就是他贈她的,他要取回,她還他便是。玉朝宮門人,帝尊弟子,她也不想再做。
玉朝宮明霄帝君活了數萬年,她所伴他那區區千年,又算得了什麼。
離央扯了扯嘴角,忽地笑起來:“陵舟,我心中,實在怨尤難解。”
三足金烏從她話中嗅出了一點危險意味,他訥訥道:“阿離,那可是帝君……”
他是代行天道意誌,不可違逆的玉朝宮之主,明霄帝君。
帝君所做的事,自然不會有錯,而這天下,也無人可以違逆於他。
所以他不必說一句話,就足以定下她的罪名。
“二師兄和師姐現在如何?”殿內陷入一片凝滯的沉默,良久,離央才再次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