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在藥液之中，姬扶夜隻覺自己全身經脈都像是被強行絞碎再重塑，藥力在全身流轉，一遍又一遍衝刷著丹田，將體內雜質祛除。

眉心傳來脹痛之感，湮滅的識海處像是有潮水在翻滾，沸騰。

劇痛中，姬扶夜的神智好像和自己的身體剝離開，他漸漸有些恍惚。

姬扶夜沒想到，有朝一日，他還會見到自己的母親。

四方城顧家聲名不顯，在身為家主的父親亡故後，尚是少年的顧易之便坐上了顧家家主之位。

他資質尋常，又無雷霆手段，族人各生心思，爭奪資源，顧家漸漸有衰落之象。

顧吟霜是顧易之一母同胞的妹妹，父母雙雙亡故後，兄妹二人相互護持，勉力支撐著顧家。但顧吟霜的資質也非上佳，若無外力相助，未來注定有限。偏偏她還生了一張極為出眾的相貌，引來無數覬覦。

在無實力護持自身時，絕色的樣貌便成了種負累。

姬平野就是這時來到了四方城中。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舉止氣度遠非尋常修士可比，修為更是高深莫測。城樓之上，他同人飲酒長歌，談笑間便將前來挑釁的修士逼退。

顧吟霜便是在那時看中了他。

比起那個瞧上了她容貌，年紀一大把的老朽修士，姬平野顯然是更好的選擇。

麵對主動上門的顧吟霜，姬平野打量著她，隻道自己家中已有妻妾數人。

那又如何？

顧吟霜早已不期許自己能尋到兩心相許之人。

唯有成為姬平野的人，才能叫那個威逼她為妾的化神修士死心。而姬平野隻需從指縫中漏出些許資源，便足以助顧家更進一步。

隻是顧吟霜沒有想到，姬平野的來曆比她所猜想的更驚人。

他是人皇姬氏的家主，三重天上的仙人。

如顧吟霜所願，姬平野給顧家留下了足夠資源，帶著顧吟霜回到了三重天上。不久後，她便誕下了姬扶夜。

但即便是姬扶夜出生那日，顧吟霜也未能見到姬平野一麵。

他是姬氏家主，總是有許多事要忙。

自姬扶夜記事起，顧吟霜的身體便一直不怎麼好，麵上總是懨懨，難見笑顏。

大約是姬扶夜五歲時，四方城顧家輾轉將一封信箋送到姬氏。顧易之寫這封信，是要請自己的妹妹設法再為顧家求得資源，令之再進一步。

他並不清楚這幾年間顧吟霜的情形，不知她到了三重天後，連見都未曾再見過姬平野一麵。

她不愛姬平野，又如何會盼著見他？恰好，姬平野對她也無什麼深情厚誼，早已將其拋之腦後。

因顧吟霜生下姬扶夜，姬氏未曾虧待母子二人，修行所需資源從未短缺，隻是姬扶夜畢竟年紀尚幼，一切終歸有限，實在不足以供養顧氏一族。

顧吟霜做不到卑躬屈膝去求人施舍，她身無長物，又無實力，能做的實在有限。便是在這時，費心鑽營，終於得機會上了三重天的慕容家向姬氏送上拜帖。

慕容家在楚國是龐然大物，但在姬氏麵前，卻什麼都不是。

姬扶夜記得，大約是在那之後不久，素來對他冷淡的顧吟霜將他叫到身邊，輕輕摸了摸幼童的頭，輕聲道：“你我母子緣淺，從今往後，你記得，自己顧好自己才是。”

她從姬扶夜身上取下代表姬家身份的天黿令，不過幾日，姬扶夜便聽說，自己有了一個素未謀麵的未婚妻。

他多了一樁於自身而言，可能沒有任何好處的婚事。而慕容家與顧家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姬扶夜記起了顧吟霜當日的話，原來從那時起，她已經決定將他舍去了。

數月後，顧吟霜病逝。

姬扶夜知道，她在姬氏這幾年過得並不高興。顧吟霜牽念的，是三重天下的顧家，是她的親族，是她自幼成長之地。

在顧吟霜心中，姬扶夜的分量，比不過她的兄長和顧家。但這世上，也從來沒有母親必須愛兒子的道理。

姬扶夜不曾恨她，隻是覺得她有些可憐。

她思念人間，思念四方城，思念顧家，卻不能回家。顧家上下，除了她的兄長，有誰會歡迎她回去？隻要她在姬氏，顧家便能得許多看不見的好處，仗著姬氏的名頭，無論是誰，都不敢輕易對顧家下手。

如此一來，顧氏的族人又怎麼會願意迎回顧吟霜。

何況，就算是為了自己的兄長，顧吟霜也不能回去。

她不想叫他為難。

於是在一日複一日的憂思中，她的身體漸漸衰弱下來。

天下最難醫治的，便是心病。

顧吟霜下葬那日，姬平野乘著雪前來。

他方才回到姬家，聽到這個消息，隱約想起了那個人族女子模糊的容顏，垂眸歎了一聲。

在靈前上了三炷香，姬平野玄黑的鬥篷上沾了點點半融的霜雪，他的目光落在姬扶夜身上，淡聲吩咐院中女婢：“好好照顧公子。”

他未曾叫出姬扶夜的名字，不知是忘了，還是從未聽說過。

姬平野乘著雪，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