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章的眉間陰鬱皺起不甘心的痕跡,目光觸及他後卻立時酒醒了大半,難掩心虛與顧忌,“是世子爺啊……”
那正是盛京素有“第一公子”之稱的靖安侯世子,陸玨。
章二收斂起浪蕩模樣,嘴角不堪地扯了扯,“抱歉,府上的路實在不好找,在下繞了許久,還多虧遇上了……這位姑娘帶路。”
陸玨眸中波瀾不興,徑直吩咐長言送了客,章二不敢有任何異議,隻臨走時仍賊心不死地看了婉婉一眼。
人一走四下清淨。
陸玨緩步入亭中,身後亭角上掛了盞風燈,光線將他的影子投到婉婉的身上,他身量很高,肩膀寬闊,正將她牢牢籠罩住。
“怎麼一個人在此處?”
婉婉吸了吸鼻子,“雲姐姐去給我取解酒湯了,馬上就回來。”
她才及笄不久,麵上仍是一團孩子氣,眸中蓄著淚將落未落,眼尾、鼻尖不可抑製地泛出一層脆弱的紅,雙手緊緊攥著裙子,顯然還沒能完全從方才的驚嚇中脫離出來。
陸玨從袖子裡掏出方手帕遞了過去,瞧見地上掉落的燈籠,已經熄滅了,又將自己手中的放在了石桌上。
“時辰已晚,儘快回去吧。”
“多謝表哥。”
婉婉福了福身,看他是要走了,臨了忍不住辯解一句,“表哥,我剛才沒有給他帶路,是他抓著不讓我走的……”
她手上被人捏出了五根鮮明紅痕,聲音裡帶著委屈哭腔,在外受了欺負之後,回家告狀的小孩兒大抵都是這般情形。
陸玨也不是看不見,目光居高臨下望向她,還是嗯了聲。
他有雙清冷疏離的眼睛,並不凜冽鋒利,更像是塊兒精雕細琢的寒玉,淡漠沉靜都在骨子裡,唯有表象柔和,看過來的時候,會教婉婉想起盛夏夜裡的皎皎明月。
侯府三個表哥,唯獨隻有這個世子表哥,從見第一眼起她的感受就奇異地與眾不同。
四年前初來盛京水土不服,婉婉高燒過一場,以至於醒來後腦子裡一片空白,連自己叫什麼都不記得。
隻記得那時窗外天光昏暗,陰雨連綿。
臥床養病時,陸家大小姐陸雯前來探望,送了一隻藍眼睛白貓兒“雪團兒”與她作伴解悶兒。
但那雪團兒初時怕生應激,趁人不備抓傷了婉婉跳窗出逃,她一路尋著貓兒追過去,直追了半個園子,尋到了貓兒時也頭回看見了雨幕中的少年陸玨。
水霧氤氳間,少年神色漠然,一手恬淡撐傘傲立雨中,另一隻手則扼在雪團兒細細的脖頸上,姿態隻如拈花執筆般雅致。
但婉婉那時嚇得不輕,還以為雪團兒被他掐死了。
隻是他卻能將“殺生”,都做出了一種恍若神佛施恩的錯覺,教人說不出殘忍來。
他聽見腳步聲側目望過來,露出一副極精致的眉眼,輪廓深邃,鼻梁挺直,五官齊整地挑不出一絲錯處,隻是周身沾染了秋雨的寒氣,徑直冷透到人的骨髓裡去了。
他在看她,眼睛卻教人分辨不出是什麼情緒。
目光落到婉婉身上,仿若一絲寒涼幽幽竄進了脊背中,她膝蓋發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小步,險些轉身想逃。
“我、我叫婉婉,是這府中的表小姐……”
她都忘了問他的名字,隻顧得上先磕絆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幸而話音未落,雪團兒便在他手中蹬了蹬腿,喵嗚出一聲。
雪團兒還活著,婉婉好歹神魂歸位舒出一口氣,忙朝他福了福身,“這是我走丟的貓,多謝哥哥替我尋到,可否……將它還給我?”
一時風吹斜了雨絲飄進傘底,洇濕了他的肩頭,他隔著雨幕凝眸看婉婉片刻,也沒說什麼,隻朝她伸出了提著雪團兒的那隻手。
白皙修長、似竹似玉。
婉婉暗自鬆一口氣,又福身道聲謝,這才提步朝他走去。
抱回雪團兒時,兩個人距離很近,近到婉婉能嗅到他身上清淡的佛偈香氣。
那香氣卻好似本就深藏在她記憶裡某個不知名處,靠近他時掙紮著複蘇了一瞬,但卻又像是茫茫海浪中的一葉孤舟,轉瞬便消散不見了。
婉婉凝滯片刻,才想起問他的身份,隻可惜再抬起頭,他已經轉身撐傘走遠了。
後來回到濯纓館委婉問過雲茵才得知,那日府中並沒有來客,隻有在東宮伴讀的世子陸玨回府了一趟。
靖安侯世子,陸玨。
這名字婉婉聽過一次,自此就深深烙刻在了記憶的起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