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回府,天色已晚。
諫議院又送來幾冊政務文牘謄錄本,今年盛夏時節不安寧,兩地一邊旱災一邊洪澇,賑災重建事宜到現在也還沒個完。
皇帝心裡懸著事兒,賢妃那邊已經吹過幾次枕邊風,想教皇帝派太子親自前往災地賑災,那一去就是千裡之遙,眼下正是陳王快回來的檔口,陸玨絕不能放任太子被外派。
陸玨回到淳如館便徑直進了書房。
桌上燭火搖曳,茂華守著規矩進去添第二回茶水時,陸玨忽然想起件事,頭也沒抬地吩咐了句,“在庫房裡取兩盒玉脂膏,送去濯纓館。”
茂華倒是一怔,片刻沒想起來應聲。
陸玨稍抬了下眼皮瞧過來一眼,他趕緊低頭,“是,小的這就去。”
那玉脂膏常做雪膚潤澤之用,對消腫止痛也有奇效,要說多罕見倒算不上,就是用料名貴,尋常都隻供宮中高位得寵妃嬪禦用。
世子爺冷不丁想起這種女子閨閣裡的東西,總不會是一時興起。
茂華出門遇到長言,抬手拉著人到了拐角避風處,開門見山就問:“婉姑娘可是怎麼了?”
兩個人在淳如館屬於一個掌內一個掌外的關係,都是世子爺的左膀右臂,見麵自然熟絡,長言也不瞞他,三兩句將今日寺裡的事全說了。
茂華聽著稍微擰眉,“姑娘替薑小姐給爺送信?”
長言耿直點頭,說是啊,“但主子是心懷天下之人,哪裡會拘泥於那些個小情小愛,信後來又教我派人送回去了。”
這點茂華倒是不意外,隻又問:“那婉姑娘呢?”
“婉姑娘走了呀,婉姑娘還能怎麼樣!”
茂華聞言對插著兩手,斜著眼睛覷了長言一眼,低聲道:“不知情不識趣的莽夫一個,果真什麼都不懂!”
話說得長言一愣一愣地,不知道他又在稀奇古怪個什麼勁,但沒等再還嘴,茂華已經一撂袖子,直直往庫房去了。
因著程氏平日的殷勤,淳如館的日常用度在府裡屬是最好,樣樣都比照著靖安侯陸進廉那邊兒的來,淳如館的庫房自然也是什麼好東西都有。
茂華先按陸玨的吩咐取了兩盒玉脂膏,取完了卻沒直接出去,而是多走了兩步,又自作主張取出來一支紫玉銀花芙蓉香囊,一塊兒拿著往濯纓館去了。
到院門前時廊下正在掛燈。
茂華算是這兒的稀客,原先攏共就來過兩回,一回是婉姑娘及笄,他替世子爺送及笄禮過來。
還有一回嘛……
是四年前婉姑娘搬到濯纓館後發燒不醒,他過來瞧瞧病情,好給宮裡的世子爺遞信兒。
婉姑娘,是世子爺撿回來的小野貓兒啊。
說起來姑娘入盛京後養在老夫人膝下四年,常日深閨不出,如今闔府眾人都默認她是老夫人的人,以前的事都教老夫人給封了口,沒人提了。
然而茂華記得四年前老夫人靈州之行遇險,獲救後整整昏迷了小半月才蘇醒過來,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看顧旁人。
最初找到婉姑娘,又做主將她留在身邊兒的,其實是世子爺。
靈州至盛京上千裡路,姑娘都是跟著世子爺左右的,也倒是世子爺向來愛清淨,而她那會兒剛好不會說話。
她在老夫人醒來前甚至沒有名字,老夫人醒來後,依稀也隻記得她的閨名叫婉婉,但具體姓甚名誰,卻也還是不知曉。
直到後來某日,世子爺正伏案處置公文,她原本安靜蜷在他腿上睡覺,醒來卻忽然好奇鑽到了他身前去,看了看便從他手中拿過筆,一筆一畫地在桌上的白紙上寫下了兩個名字
——容深、意婉。
她在告訴他,意婉是她的名字,世子爺的字她想必是從老夫人日常言談中聽來的,倒難得記下了,眼下被她寫在一起,應當也是一種她對他表示親近信賴的方式。
彼時茂華仍還在驚訝於她原來竟會寫字,便見世子爺垂眸端詳紙上片刻,已神色平靜地執筆,在自己的名字前寫上了一個“陸”。
她歪頭認真看了好一會兒,意會到了便又拿起筆,作為回應,在他的名字旁工整秀氣地寫下了自己的姓氏,“鐘”。
陸容深、鐘意婉。
一路行了近千裡之遙,那還是她頭回主動與人交流,用獨特的方式,同世子爺交換了彼此的名字。
來到侯府後,她離不開世子爺,就隻能住在淳如館。
說起來小姑娘也真是怪可憐的,那時眼裡心裡就隻認世子爺一個人,這才從無邊的害怕裡尋著個依靠和寄托,誰成想他回了盛京就要入宮。
他若一走,她就又成了舉目無親。
臨走前一天小姑娘才知道了消息,整夜不睡,就守在床邊拽著世子爺的袖子,哭得好似都要斷氣了。
但她也隻會哭,嘶啞地吱吱嗚嗚卻連話都不會說,一晚上愣是把自己生生哭暈了過去。
等她一覺醒來,世子爺到底已經不在侯府了,她卻又成了不哭不鬨,老夫人做主給她挪去濯纓館,她也乖乖去了,就是沒多久就發了燒。
茂華那時候一直隔三差五就給宮裡傳信,傳到婉姑娘醒,世子爺便回來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