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謠8
“晃什麼。”楚明姣中指與食指並在一起,碾過抽抽作痛的太陽穴,道:“你晃得我頭暈。”
從她突然動用本命劍傷人到自己吐血,再到被連著深吸幾口氣才勉強穩住情緒的宋謂拽回自己的院子,這中間間隔沒超過半個時辰,太陽還在正空照著,半點沒挪位置。
外麵已經鬨翻了天。楚滕榮派來的人,楚滕榮現任夫人那邊來的人,還有各處族老們,齊刷刷在這院子裡碰了頭,被汀白和春分儘職儘責地攔住了。
但也攔不了多久。
屋裡設了結界,點了安神的香,楚明姣坐靠在靠窗的羅漢榻上,眼簾微闔,聽到動靜才懶懶散散地睜開一條縫,那樣子散漫得不行——好像出事的不是她自己一樣。
“你說清楚點。”宋謂也不轉了,他單手撐在小榻的檔手上,一改往日不疾不徐的秉性,話音刻意壓得低慢:“什麼叫劍心出問題了。”
“字麵意思。”
宋謂頭大如鬥,他想了想楚明姣最近的行事作風,覺得有必要說清楚:“楚二,這不是小事,你彆誆我。”
“誆你對我有好處?”
楚明姣遞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回來後,她漱口不下十回,現在還是覺得口腔裡一股淡淡的甜腥味,頓了頓,看宋謂愁眉不展的,又接:“其實沒什麼。本命劍越修越難,自古以來聲名大振的,哪個沒遇到過問題。”
“那也不會到上來就吐血的程度。”宋謂瞅著她:“我一個不修本命劍的門外漢都知道。”
楚明姣撇了撇嘴。
“你準備怎麼辦?”定了定神,宋謂冷靜下來,他敲了敲桌沿,聲線中不難聽出憂心忡忡的鬱鬱之意:“本命劍攻伐之力太過極致,用來為尋常靈修治療的外物起不了作用……不然請個琴修來?”
在修煉這方麵,山海界與四十八仙門,乃至外界其實大差不差。將天地靈氣轉換為己用,使自己擁有翻雲覆雨,通天徹地之神通的,被統稱為靈修。
這麼多年過去,靈修又大致分為幾種。
追求攻擊力為上,在與人鬥爭中力爭上遊,像楚聽晚的槍,楚行雲的箭,乃至狂刀,傀儡,奇毒蠱亂,這些主壓製,束縛,殺伐效果的自成一派;著重心境,與人動起手來並不會造成驚天動地後果,性情相對平和,作用也相對雜亂,稀奇古怪的,如尋書,占卜,陣法,靈植農田,這些又被人心照不宣的歸為另一類。
這兩類中,又分彆有兩種值得單獨拎出來,因為足夠特殊。
一個是劍中之劍,本命劍。劍修並不少見,不說彆的,山海界裡他們兩的同齡人中,隨意一拎都能拎出十個八個來。但本命劍不一樣,尋常人是人修劍,本命劍則是劍選人,這些劍絕世稀有,天生地養,用一柄少一柄,每一個被選中的都是極其珍貴的苗子,擁有毋庸置疑的強大戰鬥力。
如果沒被劍選中,甭管再優秀的人,連第一步的門都邁不進去。
楚明姣就是那麼個令人羨慕的幸運兒。
而相比於本命劍這樣的大殺器,另一種平平無奇到極點,最不被人關注。這世間有一小類人,以琴入道,不具備任何戰鬥力,也並不像上述中彆的類彆一樣,他們的職責隻有輔佐——輔佐刀槍劍戟這類因為殺伐之力太盛而容易道心不穩,心魔叢生的靈修。
一生存在的意義都係在他人身上,但凡有選擇的人都不會選擇這條道路——即便是靈農,種好了田地也能有聲名遠揚的機會呢,琴修呢,純純為人做嫁衣,傻子才乾。
但架不住有需求,許多名門望族的子弟會在外麵偷偷培養一些琴修,以便必要時能派上用場。
“沒什麼用。”楚明姣舒展手指骨節,她的手細且長,皙白細嫩,也正因為白,所以方才抓著楚行雲摜過的地方現在沙沙一片紅,她有點不滿意地壓下眉:“先這樣吧,走一步看一步。”
騙鬼呢這是。
“那你方才說等不了十年又是什麼意思。”為表鄭重,宋謂去看楚明姣的眼睛,四目相對,一些尤為隱秘的情緒波動容易浮出水麵:“你彆說自己要單槍匹馬去闖潮瀾河跟江承函拚命。”
楚明姣咧了下唇尾,像是想笑,沒笑出來,隻是挑了下眉:“我還沒你想的那麼瘋狂。”
“楚二。”宋謂叫了她一聲,停了停,像是在斟酌用詞,逐字逐句的確認把關,才慢慢吐露出來:“……我覺得有些事,這麼多年過去,應該嘗試著走出來了。”
楚明姣強撐出來的笑意繼續不下去了,她靜靜地看著他,眼睛靈得像浸潤在水中的某種玉石,剔透晶瑩的,睫毛尖往下垂,那種長時間來表現出來的咄咄逼人的驕縱儘數褪去,散出令人心悸的迷茫感。
從小到大,極少極少看到她這樣。
“其實這話很多人對我說過。”她掰著手指頭慢慢數:“最開始是我父親,神主宮那些祭司,族老,哦,小時候鬼混的一群朋友也都來過。”
“但我沒想到你會和我說這樣的話。”
“蘇韞玉。”她連名帶姓地喊他,喉嚨輕顫著滾動,似乎慢慢地將心裡的一股氣吐了出來:“你想過以後怎麼辦嗎?”
以後。
其實哪還有什麼以後。
蘇韞玉怔了怔,伸手撫了撫自己的臉頰,順著臉頰線條一路往下,這張臉並不醜,有棱有角的,真形容起來,也能用“風流倜儻”來描述,但終歸不是自己的。
蘇家,山海界五大世家之一,與楚家並列,高門顯赫。
蘇韞玉就出生在這樣的家族中。
還是最惹眼的嫡係一脈。
韞玉,懷珠韞玉,寓意懷藏才德,可想而知,蘇家對他抱有了怎樣的期待。
蘇韞玉和楚明姣從小認識,這兩個在家裡都排行老二,這邊一個“楚二”來,那邊一個“蘇二”回敬,一來一回,嘻嘻哈哈的,感情比其他人都好。後來年齡到了,這兩個被潮瀾河那個大祭司算出來有姻緣之兆,那真是互相嫌棄,彼此看哪哪不順眼,就沒一點是順心的,避嫌了近一年沒敢來往。
就因為知道他平時是個什麼樣子,該是個什麼樣子,所以此時此刻,看到這位也曾備受期待的天之驕子站在她眼前,無家可回,無親可依,用著死人的軀殼,墮落至此。
還要說安慰彆人的話。
“怎麼走出來。”楚明姣捏了捏拳,問他:“你走得出來嗎?”
你甘心嗎。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蘇韞玉倚在窗邊站了許久,久到楚明姣以為他不會說話的時候,他才開口:“我其實怎麼著,也算是撿回一條命,運氣夠好了。還求什麼呢,先怎麼著吧,跟著你混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