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謠11
夜闌人靜,月白風清。
楚明姣坐在石子上看視野儘頭那座燈火齊明的神主殿,她掌心半蜷著托腮,腳下踩著塊不大不小的嶙峋山石,有一搭沒一搭地用腳尖夠著挪動,挪到土壤鬆動,那顆奇形怪狀的小石頭骨碌一下滾到半坡以下。
她終於消停下來。
汀白時隔十三年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哪怕還沒進門,還是一下子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大振,但即便他嘴巴要咧到天上去,在楚明姣麵前也不敢顯聲漏色。
想了想,他湊到楚明姣身邊,絞儘腦汁地哄她開心:“殿下日後若是心情不好,我們就去神主殿坐坐,聽汀墨說,這些年潮瀾河又新開辟了許多秘境小世界,為那些神使準備的……有不少好東西呢。”
若論大,論寬敞,論神秘與新鮮程度,潮瀾河可比楚家好玩多了。
不管楚明姣是想找人吵架,還是比試,神主殿那幾位頑固不化到骨子裡,天天將禮儀使命掛在嘴邊的祭司都是最好的人選。
實在不行,去小世界裡搜刮一空也是很不錯的消遣方式。
楚明姣興致缺缺地“哦”了一聲。
汀白抓耳撓腮,還想再說點什麼逗她,就見春分短促地睜圓了眼:“殿下,神主來了。”
楚明姣已經感受到了。
冰雪的凜冽感撲麵而來,在夜風中尤為明顯,她半張臉隱在夜色中,克製不住地蹙眉。
從前,江承函未徹底當任神主時,從不會有這種明顯的,完全區彆於常人的儀製,顯得此時此刻淌風穿雪前來的身影遙遠,疏離……極其高高在上。
汀白與春分規規矩矩行禮。
楚明姣並沒有起身,她就著現有的姿勢,微側著頭去看他。
他平時並不穿鄭重繁複的朝見服,衣裳多為白或銀,顏色淺淡,內衫外再披一件外衣,係同色的大氅,如無暇白璧,料峭春風,溫柔乾淨都透進骨子裡。
“明姣。”他行至跟前,看她沒挪身的架勢,迎著那雙懨懨提不起精神的美人眼,頓了頓,朝她伸出手,清聲問:“怎麼坐在這裡?”
楚明姣還是不動,聞言撇撇嘴,像是想到什麼不愉悅的事,聲調特意拉得長長的:“被楚家老頭訓了。”
她是這樣。
不開心了,親爹是“楚家那老頭”,道侶也成了“潮瀾河那用眼白看人的神主”。
像不滿的控訴,也是隱秘的撒嬌。
此情此景,江承函極難得的恍惚一下。
他沒聽說過‘忘前塵’,但知道這些年,她對他是如何避之不及,痛恨厭惡。就在兩天前,她在他麵前,也是冷漠至極,處處爭鋒相對,話語間沒有半點緩和跡象。
他就著這個姿勢,挺拔孤高的身段微向下傾,伸出的手指節寸寸分明,從袖子裡透出來的隻有撲麵而來的霜雪氣。
“讓自己吃虧了?”
“也沒。”她審視他,馬馬虎虎地回了句:“畢竟我打了人,老頭心氣不順,讓他罵一回。”
看來這人打得不輕。
說完,見他並沒有彆的動作,楚明姣才慢騰騰地將手指搭過來,臉上是一種複雜中間或帶著茫然痛楚的神情。
江承函沒給她臨陣脫逃的機會,掌心微合,將三根磨磨唧唧,經過半天掙紮才遞過來的手指攏進掌心,將她從石子上牽起來。
放在十三年前,如此稀疏平常的舉動,汀白眼皮子都不帶動一下的。
現在卻有種喜極而泣的衝動。
這可是關係破冰的一大步。
照這趨勢,兩人重修舊好指日可待啊。
他洋洋得意地和汀墨對了個眼神。
楚明姣踩著碎石頭下來,和江承函肩並肩站著,她還和從前一樣,穿長長的拖尾裙,袖口和領邊繡滿了栩栩如生的紋路,風往這邊一吹,披帛上的緞帶和裙擺都像一捧驟然盛放的花,鼓吹著開到他懷裡。
江承函很輕地頓了下。
這一幕對他而言,其實並沒有預兆。
楚明姣是個很跟自己較真的姑娘,一些事情,她走不出來就是真走不出來,撞到頭破血流都走不出來。楚南潯是她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人,那是足以為她遮風擋雨,讓她能開開心心,心安理得去做個嬌貴小殿下的支撐。
所以現在。
有點像夢。
像出現在極致的恍惚與疼痛後短暫的一點想象。
他沒有隔空穿梭,牽著楚明姣往神主殿走,聲音像雪山巔初化清泉:“你就任他說?”
“嗯。”楚明姣視線從他們牽著的手上轉了一圈,想了想,補充道:“還給他倒了杯茶,讓他慢點說。”
後麵悄悄聽牆角的三個有點忍不住想笑,都憋住了,並且識趣地遠遠綴後一長段。
“……”江承函沉默地在腦子裡搜尋了下,上次她這樣涼涼地抱怨是什麼樣的情況,掂量了下情況問:“氣成這樣,傷得很嚴重嗎?”
“需要神主殿送些傷藥過去嗎?”
早年,他們才在一起時,楚明姣的本命劍還未完全修成。她手癢癢,身邊朋友許多,什麼圈子的都有,誠然,都是些意氣風發,想將天下儘攬懷中的少年少女,說起比試,誰都不服誰能壓自己一頭。
楚明姣很珍惜這樣的機會,將他們挨個拎著比試了一遍。
說比試是含蓄的,那簡直是單方麵的“虐殺”。
特彆是那個時候,楚明姣經常收不住手,掌握不了力道,本命劍又是主極致殺伐的凶器,幾重意外疊加下來,和她比試的人無一例外,都嘗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有實在被揍得慘的,捂著青紅的鼻頭和嘴角跳起來半真半假地要和楚明姣拚命。
每當這個關頭,楚南潯與神主宮的禮物便會一前一後地送到挨打少年的家中,禮物挺貴重,傷藥也很實在,楚南潯在圈子裡的口碑和名聲實在是好,後者身份又太過貴重,讓人無從拒絕。
於是很能熄火。
楚明姣拿眼瞅他,頗有種他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字音咬得略重:“我前腳教訓人,你後腳給人送藥是什麼意思?”
十三年過去,他們之間應該生疏至極,可有些習慣依舊銘刻進骨子裡。
江承函琢磨了下這話的意思,失笑地止住話音。
這個時候,他們已經走進了神主殿的地域,數百盞燈在樓頂,簷角間照過來,幾位守夜巡視的神使見到兩人相攜而行的一幕,俱都瞪大了眼睛。
他們中有些是沒見過神主的,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被後麵察覺到動靜的長老把頭摁了下去,算是遙遙行的一道禮。
神主殿這方麵的儀製重得令人難以想象。
一行人如雪中孤影般從這座巨大的宮殿前掠過,步履不停地從踏進更深處的禁地中。
幾名長老的身後無聲無息地出現兩道人影,為首那個佝僂著背,頭發與胡須皆白,精神矍鑠,頗有種歸隱老人閒雲野鶴的灑脫姿態,後麵一個長得古板,相貌平平,下巴拉得很長,不苟言笑。
“大祭司。”長老們紛紛反應過來,正色頷首稱呼:“二祭司。”
神主宮兩位最具話語權的祭司在此時齊齊現身。
“今夜沒你們的事了。”大祭司笑了下,隨著這笑,一張臉上的褶皺堆疊起來,透著種滑稽的和藹感,聲音平和有力:“都退下吧。”
長老們顯然對神主殿的規矩了然於心,當即垂首告退,從燈影闌珊的閣樓中憑空消失。
“居然又回來了。”二祭司眉頭緊皺,在額心呈現出兩道極深的溝壑,他遠遠看著數百米外那兩道縹緲身影,眼中溢滿無法理解,又無可奈何的神色,話音在隔音結界中拉出回音,操心得不行:“看到楚明姣,我就開始擔心神主。”